@理想偏執狂
- 賴研

- 2022年12月7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這些年老同學的聚會,拼的不是酒量,拼的是說笑話的天份。這方面我一向口拙,聽著一群六十歲的初老男人「練肖話」,做著跟十六歲的男孩子一樣的快樂的傻事。
年輕固然很好,年紀大了,所有故事都有了另一層如餡餅般略帶焦黃的味道與色彩。約好了下一次的聚會,也許能來,也許不能,繼續老男人的抒情搖滾。
一程山路走來,各有襤褸辛酸,坎坷不苦皆因有君相伴。當時存在的現今已慢慢不存在,如此決絕又如此多情。少時相濡以沫,老來相忘於江湖。人生一路丟了這個,撿了那個,最終都是一頭白髮,滿臉皺紋,當然有些人還多了些風霜雨雪,像行李箱上貼滿了各地的標籤,既訴說著精彩,又傳達著一種寂寞。誰真的記得旅行的意義?在乎的是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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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專門出學霸與書呆子的學校,經常會出現幾個奇人,胖子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胖子小時候就叫胖子,估計也曾被叫做肉圓等具有特色的綽號,但是胖子這個綽號不僅他自己喜歡,同學朋友們也都喜歡。
胖子吸引我注意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班際籃球比賽。胖子雖胖,卻有平常人亦少見的靈活,三步兩步就快攻上籃得手,把追的人拋在後頭。轉過身來還跟對手笑笑,那個意思是你下次要快一點。
那一天我們班慘敗,不過胖子倒是讓我記住了他。
再見到胖子已經是四十年後,我繼續保持著平凡,胖子繼續維持著他崢嶸的體態,嗓門沒變,瀟灑如昔。歲月可以摧折打擊一些人,留下或淺或深的痕跡,對有些人似乎是莫可奈何。
胖子始終健談,他開始說話,其他人都可以閉嘴而毫無冷場。所到之處一直都是笑聲不斷,鬼話連篇。他會說他小時候打架的事,我們這群乖寶寶只有張嘴讚歎的份兒。
那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是「一本書的啟示」。他從申論題的觀點闡釋,說明為何是一本書,而不是兩本書,為何是這本書而不是另一本書,拿了四點五分,應該是那年本校作文的墊底,因為作文滿分是三十,我記得自己是二十五分左右。考英文時他三下兩下寫完,檢查了幾遍,看大家都還振筆疾書有點納悶,出了考場,大家都說英文今年簡單但是題目很多,很多?他才發現最後一張考卷還有背面的題目沒寫。
那年數學超難,我就不說自己幾分了,他老兄加權百分之二十計分後拿了快一百分。就這樣單靠著一科數學,他也進了交大控制系,至於要控制什麼應該完全不清楚。
四十年重聚意猶未盡,數月後臨時起意在遼寧街夜市拉了個高中老同學聚會,他酒喝得不多,卻送上一個故事讓我們下酒。他的籍貫是湖南,父親在高一那年被警總帶走,毫無預警,一去多年。那時疑似匪諜的最低消費差不多就是十年。
上學時開始有便衣跟蹤,幾次下來他氣不過,走進一家麵店,便衣居然也跟了進來。麵來了,他端著麵一大步就坐在那個便衣的對面,嚇了對方一跳。吃完麵,便衣好心的告訴他幾句話,老弟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隔幾天,他就跟學校教官說要入黨了,當時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太胖,量了幾次,正好超標零點五公斤不用當兵,大學畢業帶著所有的積蓄就去了美國,積蓄有多少,他那天說了,我忘記了,大概就是可以活一個月那種。他選校的標準不是學校的好壞,而是那個學校可以給他獎學金活下來。畢業,就業,在矽谷成功創業,忘不了這一塊他出生的土地。一個人回台灣照顧九十幾歲的老母親,依然活力十足,在有限的資源下繼續奔走奉獻這個人稱寶島的地方。
有些人喜歡大聲的說愛台灣,做的卻不是那回事,有些人嘴上沒說,一直做著。心中有怨嗎?也許有一些,在沙漠裡有些仙人掌長得又粗又壯,他就是那種,只需要陽光與空氣。水一點就可以。這些人就像是駱駝轉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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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張高一的照片,自己在照片中還是慘綠少年的樣子。完全是一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模樣。照片裡的同學有的走了,有的失去聯絡。
今年春天,有位高中的老同學要到台北資策會來開例會,他算是台灣搜索引擎的先驅,在資訊界非常知名。約了傍晚到民生東路和光復北路口碰頭。雨出奇的大,我看到他在對街,身形瘦弱,撐著一把傘,猶似高中時的他。
他是我的高中三年同班,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沒看他拿過書本,更常見到的是他跟這個同學,那個同學在下象棋,多年後我看到阿城寫的《棋王》,心中立刻浮現的就是他瘦弱的手執棋的專注身影。
其實他並不瘦弱,高一時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花了十分鐘,用極其浮誇的語氣稱讚我們這群剛上高中的小毛頭時,他站起來質問老師,「妳說我們優秀,那妳說說我那裡優秀?」。當年這種行為叫做《公然侮辱師長》,他因此被記了大過。
我經過訓導處走廊,看到他站在外面「候審」,神色自若。我問他需要我陪他嗎? 他搖搖頭,我默然走開。
台大資工畢業後,出國進修,回國之後他開始設計《搜尋引擎》,一頭栽進去,一做三十年,無怨無悔。我完全不意外,他從來就不需要掌聲來驅動自己內心的火焰,這群人都是這樣。
綠燈亮了,我們同時走向對方,雖非久別,內心還是有另一種激動。他說就街旁這家溫州餛飩吧,我說怎麼可以。執意在不熟的街道上尋找適合多聊幾句的地方。
最後在一家看起來還可以牛肉麵店坐下,點了能夠點的小菜,談的是他的夢想和我的現實。他有一兒一女,都走在往夢想的路上。我有三個女兒,都跟我一樣,選擇跟現實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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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初年有一位俗家姓陳的出家人也有這種病,從長安一路向西,在沒有導航系統的時代,竟然穿越戈壁沙漠,跨過帕米爾高原,抵達印度取經,成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殊勝妙法,一部心經將佛法以世間文字精妙闡釋。
呆子總是選擇安全的陸路,學霸總是選擇當海上的航行者。不同的走法,是否會在彼岸重逢?前幾天下午跟幾位高中同學討論未來合作的可能。聽著聽著我突然發現這幾個同學都一樣,病得不輕。在學理上也許沒有這個名稱,姑且稱做「理想偏執狂」。
這種病的特徵是心中有一個磁軸,不管白天遇到什麼風吹雨打,晚上只要一覺醒來就打回原形,還是往自己的理想方向前進。
人世間最溫潤的總是少年時的情誼。只是想起某些不記得你的人,而你卻依然念念不忘,也是某種微微酸楚的幸福。就當做一種修行,勉強為自己的糊塗找一個下台階也好,難得的糊塗需要年少的癡心才得以圓滿。生命如此多情,留給我們那美好的少年時光,如果不留下這段美好的記憶,我的存在又何從寄託?
看著老照片,可以叫得出每一個名字,怎能不是一種幸福? 人生苦多,唯有當時苦還包裹在青春的糖衣裡,讓我誤以為甜美是生命的本質。然而美麗的錯誤不是一句新詩,而是達達馬蹄後的數佰個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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