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間
- 賴研
- 2023年7月13日
- 讀畢需時 12 分鐘
擺渡人間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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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聯考成績單那天,是七月二十六日,研記得清清楚楚。爸爸什麼都沒說,要他在祖宗牌位前跪著,媽媽也很難過,但是她沒說,只是說要他聽爸爸的,就好好跪著。開學了,爸爸撂下一句話,「想重考,自己想辦法。」,爸爸送研到台中,跟他揮揮手,一個人回去了。
外省籍公教人員子弟的家庭,父母從小就會告訴你要好好讀書,長大成為國家社會的棟樑,完全是讀書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那一套。幼承庭訓,秉持父母意志,十二年寒窗苦讀,一舉揚名以顯父母,等同於一種心照不宣的心靈契約。
父親老是說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書讀好,他也這麼認為的。高一升高二要分組時,他打算讀社會組,師大國文系是他的理想目標。父親難得的用極其溫和的口氣說:「兒子啊!你不為自己想想嗎?打算跟我一樣窮一輩子嗎?」。
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承載著父母的期望與虛榮。這次終於砸鍋,正確的說是砸鍋的開始。他努力過了,他失敗了,他可以做自己了。人生在此與學霸告別,走向一個沒有地圖的旅程。這所教會大學在大度山,大度山是什麼鬼地方呢?還沒開學,建北校友會的學長學姐都寫了信給研,學長是化工系,學姐是物理系,試圖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孤獨。
驚訝的發現萌竟然也是同一所學校,心中有一點異樣的感覺,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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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研跟她同校,老實說萌有一點說不上來的開心,聯考失利的陰霾一掃而空。高中在台北的三年來,這傢伙跟幾個初中的同學,老是喜歡往她跟姐姐租的房子跑,說要聽西洋歌曲的唱片,真正的目的則至今未明。
研真正感興趣的是姐姐的書房,尤其是姐姐中文系像磚頭一樣重的書。總是借了幾天就還,他看書都避開當時流行的西方思考類如「新潮文庫」。但是研並不喜歡紅樓夢,西廂記這種風花雪月的書。
有一次正好姐姐在家,研跟姐姐聊得很開心。姐姐後來跟萌說:「他是不是妳喜歡的男生?」,她說:「不可能吧!」
姐姐用很疼惜的語氣說:「最好不是。他只能做朋友。妳知道爸爸是不可能讓妳嫁像他這種背景的人的。」
這群大男生總是一起來,一起走,像候鳥一般。研總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摸不清楚在想些什麼? 一直以為他會讀社會組,結果還是不能免俗的讀了自然組,據說是父親的堅持。在榜單上看到他跟她同校,暑假期間避免尷尬,都沒有聯繫,研會不會出現在校園裡,她也不能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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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度山是一個好地方,學校美,校歌也美,綠衣佳人流落於此,正好歇息片刻。但是研不是,她猜這裡只是他流浪的驛站。事實證明也是如此。看到研到大度山時,其實有點失望。他的氣勢沒了,不像高中時充滿自信,像是失去劍的俠客,空手走著。
在一場傍晚迎新的演唱會,幾百個人圍坐在緩緩起伏的草地上,隔著人群她遠遠的看到他,南方來的大學西洋樂團扯開嗓子唱著當紅的「老鷹合唱團」成名作「加州旅館」,樂音華麗,唱者十分賣力。他專注的聽著,像一個流浪的民謠歌手。
「妳以前的唱片呢?」,散場時研走過來,原來他看到她了,這麼問著。有時候他會說一些看似很天馬行空的話。
「喜歡的還留著啊,不喜歡的就送人了。」,以為他會接下一句。結果什麼都沒說。他太敏感,總是避免正面衝突。
萌既不是他姐姐,也不是他的戀人,只好讓研像流浪漢般的在校園踅著,穿著褪色的高中鐵灰色外套,訴說著無聲的悲哀。她真希望脫掉他圖騰般的夾克。對他的悲哀,她可以理解,但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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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他們都是新鮮人,經常在路上碰見,她會故意跟研聊天,讓他趕不上下一堂課。他好像也無所謂。有時談很深入的話題,也可以什麼都不談,只是一起坐在教堂前的石階上,風輕輕地吹。
那時流行把高中的書包,外套送來送去,有點炫耀的意味,她要了他的高中外套,他還真的給了她,有一次忍不住試探性的問:「你不會把我當女朋友吧?」
「才沒那麼傻。」,他這麼回答。她想起姐姐的話。
「我會重考。」,研輕輕地說。她淡淡地沒有回答。
那一年如果沒有她,他應該走不過那段放逐般的日子。她知道研要重考,始終陪著他上圖書館,甚麼也沒說也沒問。他把萌的溫柔陪伴解釋為愛情,覺得很幸福很自在。重考前,他們在學校後方一條隱密的小路上坐著,撐著一把傘,雨默默的落著。一句話也沒有,她也許在等著什麼,他想。
但是兩個人勇氣不夠,什麼也沒有發生。萌最後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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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進考場,考完最後一堂,準備上成功嶺,研打了電話給父親:「還可以,您幫我收成績單吧。」。 以為九月後可以回到台北,結果還是敗在數學去了台南,重蹈覆轍是他的生命常態。
研回到學校辦完離校手續,覺得需要把一些事說清楚,那個時代還沒有手機,在萌的郵局信箱裡留了張短信,大概是不見不散之類。夜已經深了,研一個人坐在音樂系館的台階上,不遠處有同學還在練習吹中音號,運氣自如,顯然很有把握。她來了,兩人都有些話梗在喉嚨,說不出來。
他說:「天亮就走。晚上跟同學擠一擠。」
「別喝太多酒,身上錢夠嗎?」,她叮嚀般地說。
「搭慢車應該可以。」,他沒說家裡只給他註冊費,到了台南就要先打工這類小事。
「別忘了我還在這裡。」,萌說這句話時遲疑了很久。
那天晚上很靜,雨慢慢無聲地飄落,遠處吹號的同學終於走了。萌沒有哭,一直到走回宿舍的相思樹路上,有預感這應該是一次道別,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宿舍關門前,才紅著眼眶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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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忙著打工維持自己的生活,除非點名絕不上課,只是虛耗著玩樂團。靠著在大度山學的一點功夫,在吉他社晃了一整年,有了自己新的樂團,唱一些當時剛剛開始的校園歌曲,也自己嘗試著寫點歌詞,幹一些文青該幹會幹的事。反正微積分,物理學都學過了,考試也都能應付。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在中文系和數學系旁聽。那年的聖誕節,研給萌寄了張卡片,寫了幾句朦朦朧朧的短詩,她沒有回。
學長終於看不下去,要研把那一年裡萌丟在信箱裡的字條一張張攤平,一張張讀一遍,然後撕掉,第一張真的撕不下手,第二張容易些,慢慢就沒感覺了。像進行一個祭典一般,最後他用火柴點了一把火,把紙條全部燒掉。奇蹟般的研就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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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後的四十年同學會,萌又見到研。人好像開朗了許多,這麼多年也應該改變了吧。研走過來很溫暖的問了她現在過得如何? 這些年她一個人,偶爾想起他,也許還是一樣吧,在沒落的台北或繁華的上海某個地方,散發著他獨特的冰冷與孤獨。她曾經從谷歌上搜索過研的名字,得到一些他工作上起起伏伏的線索。
萌告訴他現在一個人跟孩子住在淡水,在親戚家幫忙。
應該聽出來些什麼,但是他居然只說:「很好。」
「還好。」
「以前常到妳租房子的地方聽西洋歌曲,那些唱片妳還留著嗎?」
「早丟了吧。」
萌不明白研,他也裝作不明白她。其實萌還留著一張老唱片,那一張上有他喜歡的一首歌。只是她不想說。還留著他的高中外套。給研的高中書包可能他忘了吧?
研則想起多年前下雨的秋末夜晚,她說的一句話,「真正屬於我們的幸福應該不用這麼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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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消息時研已經走了一年,埋在一棵楓樹下,當時並沒有特別的難過,直到幾天後真正看到那棵樹。那是一棵壯碩的楓樹,然而只剩空空的枝椏,冬天的寒風就這樣包圍著它,她突然想起,研那些年寫給她的幾封信和那些不成熟的詩,還有那件鐵灰色的外套還收在老家的閣樓上,那根細細的線終於斷了,風箏頭也不回的走了。翻著研寫給她的舊信,信紙還是用筆記本撕下來的某一頁,萌的眼淚終於一滴滴落下。
猶如迷路的風箏,
掙脫繩索以為是一種自由,
歲月荏苒,終於明白,
思念是一絲無形的牽絆,
最後無處可去的他,
依然難以逃脫一抹輕笑的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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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明白得早,有些人明白得晚,有些人始終不明白,世界並不因為你明白或不明白而有所不同。有些人貪心一些,想要有人瞭解自己,拿出自己的一半,交換對方的一半,只是經常因為雙方的一半不等同而從爭執到無力掙扎。最後啃著破碎的一半,看著掉落一地的另一半,徹底的成為凡夫俗女。
據說蟬的幼蟲要在土中蟄伏十幾年的時間,一旦化為成蟲,離生命的終點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難怪牠要用盡力氣嘶吼,第一次出場演出也是落幕的演出。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如此感嘆著。
佛卻不這麼看的,祂說生命是無限的。於是我們可以默默的累積,一點點沈澱,這一本生命的存摺會伴隨著我們直至成佛。這是生命的真象嗎? 還是智者對凡夫如我的一種撫慰,以讓我們舒緩自在?答案也許是一個答不完的申論題,於是我們只能留下思考的痕跡,以待自己的來生。
無論在那個時代,忠於自己的知識份子處境都很艱難。冬天始終不曾遠離,只能以龜息大法維持最低能量的生存,繼續冬眠。李敖死了,世間少了一個到處胡說八道的男人,淒涼不少。台北陽光依然燦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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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捨離
最近「斷捨離」成為退休族群的熱門話題,似乎每一個花甲之人都有一身的包袱亟欲掙脫。
「斷捨離」談的自然不只是外在看得見的有形物件,更多的應該是內心世界裏的無形之物。最直接的聯想自然是佛所說的「貪瞋癡」。
世間功名利祿,紅塵是非紛擾,你我愛恨情仇,皆可「斷捨離」。
何者當斷?何者當捨?何者當離?
善知識曰:試試「手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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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人間
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時好時壞的人,大多數人都是。有的人酒量好,有的人酒量不好,有的人酒量不好但是酒膽很好,大多數人不承認自己酒量不好。
酒醉的人醉倒之前並不知道下一秒就要醉倒。酒品好的人有,酒品不好的人也有,我們喜歡勸別人多喝些,不曉得對方是不是快掛了。
醉酒的人會醒過來,有時不會。醉與不醉,有時只是最後那幾杯,就像善與惡的界線,只是幾步之遙。
如果瞭解些現今人類的演化,種族歧視這樣的偏見會少一些。如果知道酒量好壞與身體內的某些解酒酵素基因有關,也許喝酒誤事的行為可以被控制。人類對無法理解的暴力行為,婚姻中的外遇現象,善與惡的邊界是否也受到體內某些基因制約?道德的歧視其實也藏在我們的文化中,跟政治取向,性別認同一樣,人類還在演化的路上,黑洞依然巨大而遙遠。
人云亦云少了我一個不少,精衛填海多了我一個,也許大事可成而不敢妄自菲薄。然而畢竟紅塵是非,江湖險惡,多半時候,也是在道德底線載沉載浮。
窮此一生無非就是想活出一種姿態,做一個有識別度的人。
終有一日,累了倦了,風格尚有幾分,找棵樹把自己的骨灰埋了,像莊子所嘲諷的獨厚螻蟻吧。路過人間,留下兩聲輕嘆。
數學裡說加法的單位元素是零,所有的數與零做加法,它的值還是一樣。然後說一是乘法單位元素,所有的數與一做乘法運算,它的值也是不變。
在我們人生中,零與一時時提醒我們,遇到失敗就把它當做零,遇到成功就把它當做一,清歡何處不有?
失去了,於是你擁有了學會放棄的能力。
以前他並不完全懂得,還是本能的想要追逐幾步,現在慢慢可以體會來不及的必要。佛法裡有所謂求不得苦,有些不是你應該擁有,有些不是你生命的必須,放棄佔有一席之地的衝動,人生更為開闊自在。畢竟雙足只能站在尺寸之地,雙手能握住的也只是有限的可見之物。
剩下需要管理的是這顆貪得無饜的心,怨憎會,愛別離。
如果人生可以用方程式描述,顯然不是簡單的二元一次方程式,也許用一個多元聯立方程組可以略為逼近。所以仔細想想,一個人和另一個相遇,就和宇宙裡的一顆流星遇到另一顆流星差不多,機會幾乎是零,或者說趨近於零。然而我們每天遇到這個人,那個人好像習以為常,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呢?
有人前世就懂得,有人這輩子終於明白,執迷不悟的人也是有的。
失去是另一種形式的獲得需要世間風雨才能慢慢理解,失去世界因此可以學習真正擁有自我則需要佛般的智慧。既為凡人,就在無始劫中一步步迤邐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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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人
終點既是起點,起點也是終點。就像程式裡沒有找到條件可以跳出執行迴圈的可憐變數,不斷電的話就必須一路前行。
跳出執行迴圈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只是或者過度自信,或者對人生認識錯誤,沒有在適當的點安排「退場機制」。把自己的生命價值寄託在名利二字固然可笑,寄託在別人的肯定或認同上也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結局沒有甚麼不同。
他坐在公園裡,陽光很溫暖,春風很柔和,松鼠在樹間竄上竄下。幾個外傭推著主人們的輪椅吃著買來的便當,間或用湯匙餵著輪椅上的主人。
「不知道會是誰最後餵我們?」
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太難。
人人都是擺渡人,最後剩下的只是一葦小舟,一根長篙,在星空下獨自放歌。他是這麼想的。
彼岸也者,也許只是善知識白色的謊言。
世界很大,江湖很小,無家可歸並不那麽可憐,可憐的是無路可退。
前進並不全然是前進,迷途也不全然是迷途。生命中所有的執著其實本質上皆為偶遇,無論是否覺知。
自由是一種狀態,需要想像力,失去自由並不是身體或行動被束縛,而是失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氣。
大隱於市是必要的修煉,在有一輛休旅車之前,捷運各線間轉換也不妨試試。
只要有一張「悠遊卡」,即可穿梭在城市的光影中,游牧馳騁。
這個未知的世界經常並不是感官外在的世界,而是眼耳鼻舌身意外的心靈空間,因此有一個人旅行,一個人溯溪,一個人走入曠野的必要,一個人搭捷運的必要。
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看電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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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麵店
意外的與這家麵店相遇。聽口音像一對外省的姐妹或母女,掌廚的總是背都彎得像蝦米的那位,跑堂收拾算帳的則是俐落的另一位。味道是外省眷村口味,小菜也沒有台式的甜味,老老實實。從第一次去吃,幾乎天天去吃,有時是中午,有時是中午和晚上。
久了兩位老闆娘都認識他,招呼特別親切。笑稱他可以在那麵館包飯了。經常在收攤之前,如果是熟客,老闆娘就會把剩下的小菜免費送上一碟,嘴裡還說著請幫忙處理一下。跟他一樣,閩南語也說得很好,但是一說國語我們就知道彼此的背景。身世飄零,現在已經在身份證上沒有籍貫了,天天喊愛台灣的中國人,就像一種詛咒,墓碑上該怎麼寫才能對老爸交代呢?
一年左右,小店收了,不是生意不好,估計是年紀大了做不下去。少了這家店,對他而言不只是失去一種懷念的味道,還連帶的與過去慢慢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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