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線蕨生存筆記
- 賴研

- 2023年7月13日
- 讀畢需時 98 分鐘
當時明月
蘇軾《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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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只有今天,後天和前天,發覺到自己這個狀況時他已經懂事,出於一種天生的直覺,他不敢告訴任何人,甚至他一度懷疑每個人也都一樣。如果每個人都一樣,所有不合理的事情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已經習慣這種生活的模式,其實他覺得也沒什麼關係,只是「今日事今日畢,明天還有新功課」這句話,對他就是百分之一百的生活鐵律。
林森醒來時,媽媽已經把包子饅頭蒸好,姐姐告訴他要快一點,今天她是值日生,擺完早點的攤子,她就要早一點到學校打掃教室。太陽在夏天起得很早,他幫著姐姐把豆漿跟米漿的鐵桶子抬上推車,媽媽已經把蒸籠整理完畢,爸爸收拾著廚房,頭也沒回的說,「放學後不要玩得太晚,早點回來幫忙。」,他回答「是」,這句話只是對他說的,因此只有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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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到了學校,知道第一節課就要考算術,他有點緊張,還好今天算術考得很簡單,只是題目比較多。這種緊張來自於他知道自己沒上過課,也沒有寫功課,那是昨天的「他」上的課,寫的功課。大腦的結構很特別,似乎有相同的記憶區,可以記錄有關知識與學習的部分,但是有些部分顯然是有兩塊獨立的空間,記錄著感性的部分。
今天他覺得旁邊的「天真」十分可愛,連她西瓜皮般的髮型都很可愛。怎麼會有小女生的名字叫「天真」?不過也有男同學叫「聰明」的,那真的是一種冒險,萬一功課不好的話,經常就會十分尷尬。 他記得昨天「他」抓了一隻毛毛蟲放入「天真」的鉛筆盒裡,嚇哭了她。今天他刻意地放了一個小小的髮夾在她的鉛筆盒裡,髮夾是黃色的,上面有隻粉色的小蝴蝶,是他姐姐的。「天真」打開鉛筆盒時笑了,但是把它還給了他。「還給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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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時,大雄走了過來,拉他一起到福利社,「今天我想吃紅豆冰。」,大雄說,「昨天是你先吃,今天換我先吃。」
他買了一支紅豆冰,遞給大雄,大雄老實不客氣地吃了四分之三才遞還給他,他擺擺手說不要。「奇怪,你今天就比較不貪吃。」,大雄只用了幾秒鐘就把剩下的冰棒吞了下去。
他想,昨天「他」肯定把花生冰棒吃得津津有味。「昨天你跑得好慢,今天下午的決賽可以嗎?」,大雄看著他。他點點頭。
果然下午的一百公尺決賽,他輕輕鬆鬆地抵達終點,第二名的大雄離了他超過十公尺。「我就知道你昨天是假裝的,你還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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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開始做包子,那是他每天都要幫忙的事,姐姐讀初中,要搭公車才能回來。他很小心翼翼的捏著包子的摺子,自己覺得十分滿意,媽媽也笑著說,「你看你只要用心,就可以包得很好。」
他知道「他」昨天肯定又沒有把包子包好,但是饅頭肯定揉得比較好。媽媽也發現了這件事,姐姐說他就是個「半調子」。
他知道自己比較會跑步,比較會國語,比較愛唱歌,「他」比較會游泳,比較會算術,比較愛美術。
他們都喜歡「天真」,但是方式不同。他經常想,「他」對於這種「半調子」的人生會不會跟他有一樣的困擾?
去年他的生日禮物是一輛綠色的塑膠坦克,有四個輪子,可以在地上走,但是不能夠遙控,他經常牽著坦克在房間裏模擬戰爭遊戲。「他」顯然不喜歡,「他」喜歡的是輪船,他經常看到「他」前一天畫的船,有軍艦,軍艦上還有煙囪跟大炮。 他今年的生日前一天,看到「他」留在圖畫上的一行小字,「今年我的生日禮物」。
他明白了,就跟爸爸媽媽說他今年要買一艘可以浮在水面上的軍艦玩具船。媽媽說有點貴,他就把撲滿裏的錢都拿出來,給了媽媽。
撲滿裏的錢大部份是他的壓歲錢,「他」存的很少,應該都是在過年前買了沖天炮跟糖果之類。他不喜歡沖天炮,糖果他只喜歡椰子糖。第二年,糖果就都是椰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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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開始寫日記,這是一個聰明但是麻煩的方法。他的日記寫得很清楚,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的日記是這麼寫的,
週六:「今天是畢業典禮,我們一起拿到了市長獎,獎品是一本英漢辭典和白金牌鋼筆。辭典我們一起用,鋼筆就給你好了,我用原子筆就可以。爸爸和媽媽送了我們一輛單車,沒有變速的功能,有點可惜,不過是你喜歡的淺藍色。」
週日:「謝謝,你也可以騎。但是騎完要擦乾淨。」
週一:「我今天騎著單車,載著大雄去虎頭山,下坡時看到天真,一時沒有注意就摔跤了,大雄摔得四腳朝天,我還好,不過單車沒有受傷。」
週二:「白癡,手很痛,游泳很不方便,揉饅頭時沒辦法出力。」
週三:「非常抱歉,今天到前街的跌打損傷國術館仔細地包紮好了,暑假結束前就可以恢復。洗澡時不要碰到水。」
週四:「今天不洗澡了。」
週五:「好的,我今天穿了你喜歡的白色球鞋和黑色球襪,只能用左手運球和投籃,結果可想而知。大雄說奇怪,怎麼左手比較厲害,我說我偷偷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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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考上了市裏的私立中學,大雄和天真也都考上了,那一年的暑假大家都很開心。
第一次月考,他的國文成績是九十九分,國文老師說作文不能夠滿分,還把他的文章貼在學校的公佈欄。
「他」那天的日記寫著,「恭喜你的文章被貼到公佈欄。明天要考最大公因數及最小公倍數,祝你好運。」
第二天,他的日記是這麽寫的,「抱歉,證明題沒寫完整,我以為只有計算題。不過英文我背完了,明天抽背應該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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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吃便當,「他」喜歡。媽媽常常抱怨,為什麼有時便當會吃光光的,有時候會剩下一半。他經常搭5:45分的客運,喜歡坐在司機旁的第二個座位,把窗戶打開。天真都在第二站上車,上車前都會跟他招招手,然後坐到第一個他幫她佔好的位置,兩個孩子都覺得很幸福。
「他」就不同,「他」經常搭六點那班車,跟大雄打打鬧鬧的一路到學校。 天真曾經問他,為什麼有時候趕不上5:45分的車,他都紅著臉推說有時候出門太晚了。
「他」也在日記裡抱怨,「天真那裡可愛了?我不懂。」
他只寫了一句,「有一天你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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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一的班際籃球比賽裡,他和大雄都是主將,大雄發育得更早,已經有了喉結和小鬍鬚,是班上的中鋒。有一天比賽完畢,大雄問他,為什麼今天快攻時他都從左邊,昨天卻都從右邊, 「那邊順就那一邊啊!」,他隨便搪塞地說。
「你連投籃都是用左手。」,大雄緊追不放。
「進了就好,左右手有差嗎?」 「那你明天決賽用左手。」 他在那天的日記寫道,「你左手要練一練啦!拜託。」
決賽時,「他」刻意用左手,被超了不少球不說,關鍵快攻還吃了火鍋。「是你自己該練練右手吧!」,「他」這麼在日記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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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時學校把七個班級成績最好的學生集合到一個班級,天真,大雄,林森三個人又同班了。大雄長得相貌堂堂,加上籃球打得有板有眼,當上了班長,林森依然是個「半調子」,天真可愛的模樣依舊,少女情懷讓她對林森存在著夢幻般的感覺。
天真的旁邊有一位她這幾年的好朋友,名字也很簡單,劉昀。劉昀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深深吸引著旁邊的男生,包括林森。由於座位是男女交錯排列,劉昀與天真正好一左一右把林森夾在中間。每次隨堂考試,老師經常是交換試卷,林森不是改劉昀的考卷就是改天真的考卷。
劉昀的成績很好,林森改她的卷子十分輕鬆,更多的時間他都在欣賞她的文字或算式。改天真的卷子就比較累,有許多地方要訂正,或者畫紅色的圈圈。如果是「他」就會在紅色圈圈外加上一個問號,第二天天真就會用她的大眼睛瞪他。
那一天他的日記這麼寫的,「天真不喜歡你在考卷上畫上問號,以後就別這樣胡鬧了!」「他」第二天沒畫問號了,改成驚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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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裡慢慢有了另一個女生的影子,不知不覺他也改搭六點鐘那班客運,大雄很開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天真經常在交換閱卷的時候投過來詢問的眼神,他無法迴避她清澈的目光,只能迅速地低下頭去。
在跟劉昀交換試卷時他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幸福,看著她娟秀又不失個性的字跡,他總是可以幻想她專心致志的努力神情。經常自己剛才考試不會的題目,在閱卷時他會非常專注,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可以記住劉昀的解答,幾乎他可以做到過目不忘。
漸漸地他的成績進步了,大雄感到驚奇,常常問他最近是不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日記中寫下這樣的的感覺,
「最近讀書好像比較融會貫通,以前還需要刻意複習的部分,現在似乎能舉一反三。你覺得呢?」
第二天,「他」這麼寫,「因為我都讀到晚上兩點,天下沒有白癡的午餐。」
「白吃啦!白癡。難怪我醒來頭還是昏沉沉的。」,他這麽回。
班際籃球比賽,他們班上的男生只有其他班的一半,女生也是,卻都進入了決賽。他比賽時會特別注意劉昀是不是也在啦啦隊中,天真活潑開朗,是天生的啦啦隊,每次他在快攻時,都會帶頭大喊,
「林森,林森,輕鬆得分。」
他經常在上籃時,迴避自己的慣用左手,而是到籃底時用右手反手勾射,對手以為他是故意耍帥,第三次時就不客氣的給了他一個大飛機,重重的坐在他的身上。他的右手因此受傷,短暫下場休息後重新上陣,上場前他尋找劉昀的目光,卻沒有發現。他心想無論她有沒有在場,他都要好好把握當下。
天真的聲音依然清晰響亮,他幾次漂亮的過人切入,急停,乾淨俐落的中距離投籃,把對手耍得一愣一愣的。大雄如有神助般的搶奪防守籃板,他迅速接球後快步上籃,以他慣用的左手輕鬆挑籃得手。場邊觀戰的呼嘯聲排山倒海,連高中生也聞聲而來,把籃球場圍了好幾圈。
天真在男生組決賽後,在歡呼的人群中找到他,第一次不避諱的拉著他到了旁邊的場地,原來女生組的決賽馬上就要開始,人群齊刷刷的轉移到旁邊的球場。
練球已經結束,他看到劉昀神態自若的站在場中,球衣背號是七號,他是五號,他覺得有點可惜,也不知道可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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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昀喜歡籃球,個子不高,一頭短髮,搶不到籃板球,但是總能撿到些別人撿不到的球。她特別會發動快攻,總是能把撿到的球迅速的運過中線,傳給最能夠有機會得分的球員。傳完之後,就會跑到一個沒有人注意到的位置,球如果沒進,就會落在附近。
她似乎對投籃沒興趣,更有興趣的是助攻。別的女生在場上經常會大呼小叫,劉昀則完全相反,耐心的組織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導球到最後一刻才送出得分。
對這群整天趴在課桌前的小女生而言,這無疑是最省力有效的進攻方式,如果說男生組是力量的角逐,女生組則是智慧的競賽,比數創新低,以難以置信的20:15獲勝。
他在場邊觀戰,眼神第一次可以毫無死角的跟隨著她蝴蝶般穿梭的身影。想起上學期的一次數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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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數學課只是一次複習,主題是「質因數分解」。「簡單的說,所有的整數都可以化解成質因數的連乘積。你們初一就學過了,有什麼問題嗎?」,老師問大家。
劉昀舉手,大家把目光投向她。 「一定要從小的質數分解嗎?還是可以從大的質數開始?」,她問。
老師一下子沒有瞭解她的問題,「應該沒有甚麼差別,結果都一樣。」
他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也舉了手,「老師,會有差別,解題的速度會不一樣。」
劉昀第一次把臉龐轉向他,用一種特殊的目光。他沒有看劉昀,可是感覺到臉上的灼熱感。
「林森,不會差很多吧!最後的答案會一樣。」
「老師,我可以證明速度會差很多。」,劉昀用挑戰的語氣。
「好的,劉昀是吧?妳跟林森上來試試看。」
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長串的數字,可能他也動氣了,數字有十幾位數,而且是奇數。
他還在想,劉昀就說話了。 「老師,這一題不用做了,這個數字本身就是質數。」 老師說,「哪有這麼巧的?同學們都試一下。」 五分鐘後,同學們紛紛放棄, 「老師,真的算不出來啦!」 老師又堅持了幾分鐘, 「好吧!這個問題老師想想,下次上課再給大家解答。」 正好下課鐘響,同學們都鬆了一口氣,老師也是。 「那今天的隨堂考試就不考了,考卷帶回去做,明天上課對答案。」 課堂上一陣歡呼。
那一天晚上,他在日記上寫道, 「你知道最大的質數是多少呢?」 「鬼才知道,知道這個有什麼用呢?你不會喜歡劉昀了吧?」,「他」這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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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沒有黃牛,第二天上課跟同學們花了一堂課的時間解釋了「孿生質數」,還特別強調這還是一個數學的未解之謎,他在黑板上隨手寫的那串數字,居然正好就是質數,離它最近的質數也是個天文數字,老師還做了一個比喻,如果把數字換成距離,都到銀河系的邊緣了,最後問劉昀, 「劉昀,妳怎麼知道是質數呢?」
劉昀揚起頭,「我以為老師知道是一個質數,故意考我們的。」,然後就把頭低下去,低下去之前看了林森一眼,林森這一輩子沒有忘記過劉昀眼神裡神秘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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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秋色十分燦爛,每一個人都如願的考上第一志願。放榜的那天,還組織了一次北海岸旅遊,許多同學都去過野柳,林森和大雄沒去過,但是說實話沒有太多心情觀賞風景,大家嘴上都不說,惦記的還是下午三點的放榜。
按照模擬考的成績,林森還蠻自信可以如願以償,大雄有點忐忑,他的姐姐們一位是中山女高,一位是景美女中,他是長子,家裡父母對他的期望頗深。
林森想的是另一個人,劉昀在模擬考的最後階段,成績直線的往下掉,到學期快結束,已經在女生排行榜的十名以外,交換閱卷時,有些很直覺的題目她也粗心地答錯。
甚至在數學考卷的背面,出現了很多奇怪的運算式,林森完全看不懂,但是他很清楚,這些運算式與這一次的考試無關。他仔細地回憶,一切的改變就是在那一次的「孿生質數」的討論之後。
劉昀似乎陷入一個思考的泥淖而不可自拔。「他」曾經在日記裏這樣敘述,「劉昀今天在國文考卷上寫一些奇怪的句子,例如:質數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只是為了尋找孤獨嗎?」
他當時在日記裏寫下他的觀察,「前幾天數學課時提到質數的問題,劉昀應該只是有感而發吧!女生的頭腦想的事我們是很難明白的,還是好好讀你的理化吧!我可不想被你拖累。誰知道是你還是我要考這一科呢!」
「他」在第二天的日記回答是,「我算過了,高中聯考那天,理化是你要考,哈哈哈。英文就靠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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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時林森先找到自己的名字,大雄也找到自己的名字,開心的抱著林森。林森掙脫了他,在人群中找到天真,天真緊張的看著榜單,最後確定自己金榜提名後還喃喃自語,「會不會有人跟我一樣名字啊!?」,林森拍拍她,想起儒林外史裏「范進中舉」的故事,故意嚇她,「准考證號碼好像不對!」,藍天真急忙掏出准考證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比對完,才放心地說,「真的是我。」
林森問,「妳的好朋友呢?」,天真回答,「她今天沒參加郊遊。」, 「我當然知道,我是問她考上了嗎?」,林森有點緊張。
藍天真帶他擠到第一排,指給他看。劉昀不但上榜了,而且排名非常前面,竟然是班上女生的第一名。林森有一種被捉弄的感覺,原來劉昀模擬考是隨便考的。 但是為什麼她要隨便考呢?他不明白。
「那妳趕快告訴她吧!妳有她家的電話嗎?」,林森問。 「沒有,她家沒電話。」,天真回答,「不過她跟我說有沒有上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大雄在旁邊插話。 林森沒說話,心中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太過於詭異,他甩甩頭,沒有繼續想。
大雄想在榜單前拍照,說要拿回去沖洗給大家留念,但是人實在太多,最後放棄了。
林森停留在劉昀的名字前面,站了很久很久,好像要看穿這兩個字後面到底藏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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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劉昀出事的第二天,林森早上醒來準備上學,姐姐提醒他今天是星期天,他非常吃驚,到了晚上,他在日記上寫下這樣的字句, 「我今天醒來時發現竟然是星期天,你跑到那裡去玩了,忘了回家嗎?以後是不是都要我一個人生活?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他」也走了,是不是「他」跟劉昀串通好的呢?
就在在一天,林森的青春就消失不見,心靈穿越般直接進入暮年。也就在那一天他失去愛一個女人的能力,如此徹底的失去。
多年之後,林森依然想著,如果時間回到那一年,他一定會在那一個暑假去找她,也許想說的依然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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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記不清楚當時發生的情節,那些是真實,那些是別人口述拼湊的。火車的汽笛聲,鐵道上另一個人影。記得的是從車站到她的隱身之處,那條今天或許不存在的蜿蜒小路。
這條路在高中時走過無數次,那時墓碑還是新的,字跡是血紅色的,刻著她的名字與籍貫,好像說明着芳魂歸處。有一次出了火車站雨就下了,他戴著高中生的大盤帽,穿著學校的夾克,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泥濘,夾克慢慢濕透…路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不明白他特殊的自我療癒儀式。 ### 一九九零年的秋天,林森開著車子繞了幾圈,始終找不到。最後停車在一個雜貨店。 「前幾年道路拓寬,都遷走了。」老闆說。 「遷走了,遷那裡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 我又不是管區。」
那年九月,他基於一種逃離現實的心態,還是選擇到了陰晴不定的倫敦。把她留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還有風裡。
感覺到有一種悲傷的無可抗拒,是在十六歲那年的秋天。九月對他一直是一個悲傷的季節開始。悲傷讓一個人早熟,明白無常的迅猛,也許是一件好事,如歌中所吟唱的對生命的無法抗拒有種尊敬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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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藏在我
蘇軾《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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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說了很多一路走來的委屈,聽著聽著,他眼淚盈眶。最後終於逼近了他的心離開她的那一天。她為了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對女兒發脾氣,他生氣的要帶女兒離開,也許是在那一天她徹底對他放棄,他也為自己的感情飄泊找到合適的理由。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些困難,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緣,她幫不上忙,只是默默陪伴。對婚姻這段旅程來說,她在稜線上獨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心靈的久別重逢,他們牽著手在苗栗的老市場吃炒麵,喝魚丸湯,一切彷彿昨天,又不完全一樣。躲一陣急雨,一起又吃了一碗米苔目,幸福很簡單很真實。
沿著台一一九線計劃著不太可能實現的買地蓋屋美夢,催眠彼此。也許會有的執子之手,相偕終老。
回來後,他打開行囊,撕碎那張假裝出差,其實是躲到台東喘口氣的秘密車票,若無其事的回到現實世界。
似乎一切已經等在那裡,到站,他就下車了。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也是。應該不會有第三次了吧?
以為會心很痛很麻,沒想到一覺醒來也就幾乎忘了。夢裡還是跟她站在一起對抗世事的艱難,人真的是慣性的動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面對她聲嘶力竭的控訴,他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無奈,她下車時丟下一句話,他繼續開了一百公尺才明白那句話的決絕。
有些事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做的,有一個人說要離開,這件事也就結束了,說簡單真的很簡單。通常我們也看不到未來的路還多遠,或者路太遠也不需要真的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就打電話來了。看到來電顯示,他著實心中一驚,輕輕的喂了一聲。她在電話中很努力的道歉,道歉的是她的語氣和態度,並且附帶的說她依然是對的。
掛上電話,他不知道這通電話的意義是什麼?這應該是一通對他們很重要的電話,她想表達的是歉意嗎?這倒是讓他為難了,還是只是「好聚好散」的鋪排?這應該不是她的本意。
他覺得還是暫時把這件事先藏在心裡,誰都不適合說。首先得先過媽媽這一關,媽媽天生都是瞭解兒子的,要瞞住她不很容易,所以他保持著以前回老家的頻率,每週一次,週五晚上回家,週日上午離開。
現實的問題是他必須解決另外幾天的住宿問題。看起來得租房子了,錢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他身邊有一些私房錢,大概可以撐個一兩年,不過坐吃山空當然是不行的。他因此開始思考需要接些設計的案子,或者兼些顧問之類的。
在老家住了一些日子,老媽察覺狀況前,趁著颱風登陸之前搬家,說是搬家也不過是一床被子,幾件衣服,還有一個電子鍋,來回個三趟就上上下下的搬完了。只是因為住處是在五樓,還是流了一身汗,擦都來不及擦。
租屋處是以大學生為主的公寓,離打工的地方開車約三十分鐘。建築沿著山勢,有五樓高,頂樓有洗衣機跟曬衣場,遠遠可以看到青山和白雲。房東是個幹練的老婦人,他拿出錢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老婦人笑了,他也笑了,至少這一年晚上有落腳處。他還沒有本錢可以睡公園或車站,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公司給的一部車,似乎也沒那麼淒涼。
他沒有後悔把經濟大權交給老婆,他有一種不該有的天真是只要活著就能工作,能工作自然就能活著。其實包括所謂的「私房錢」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之前服務的公司有些殘餘的股票,因為公司被併購,股票因此有了變現的機會,從以為的壁紙變成他救命的繩索。
天意啊!他仍然執迷不悟的相信一切老天都會安排。流浪一直是他從年輕就有的夢想,突然降臨時他卻有些措手不及,原來意念上的浪漫落到現實時經常會是雪花一般,在空中是無比輕盈灑脫,在地上只能是濕漉漉的泥濘。
颱風來臨前的夜晚非常安靜,鳥不飛了,雲也躲了起來,他的心異常平靜,把燈關了,像是等待審判一般想看看暴虐的風雨能怎麼凌遲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地?
他背靠著牆,牆給他的腰一種穩定的支撐,茶給他另一種支撐,半夜三點,颱風還沒來,他不等了。直到清晨他醒來了,依然無風無雨,說是被「護國神山」中央山脈給擋了。
第二天下午,雨勢風力明顯的增強,入夜之後,完全就是颱風來襲的樣貌。窗戶正好不是在迎風面,他把窗戶開了一半,讓冷冽的氣流可以擠進來。很遠的地方還是有路燈及人家的燈光,自己的窗戶應該也發出一道光,在颱風的黑暗中盡一點責任。他有點寂寞,想起了女兒們,她們應該不知道老爸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她們吧?
他用電鍋煮了半鍋的水,水大概開了之後,把白麵折成兩半,放進去繼續煮了十分鐘,把肉醬跟撈起來的麵和著,味道還可以,就是少了蔬菜,一個人就將就些吧!
吃完了麵,喝了鍋裡煮麵的白水,原湯化原食,也就對付了。
他離家時沒有帶衣服,有點淨身出戶的味道。幸好他有些發福,一點寒意對他並不構成障礙。跟一般尋常男子一樣,他比較不修邊幅,兩三件短袖的 Polo 衫,兩條長褲,一藍一灰,休閒鞋,有時連襪子都省了。以前出門時,她常嫌他邋遢,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公司給了他一部足堪代步的經濟型房車,免除了他徒步或等待公車之苦。安步當車在可以選擇時是一種瀟灑,在沒有選擇時多少隱藏著一抹辛酸。
他其實不喜歡開車,這跟她非常不同。她喜歡開車,也許這也跟她喜歡掌握每件事的節奏有關。她開車時總是能洞燭機先,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抵達終點。他則是慢悠悠的,能不超車絕不超車,恆常給人神遊物外的感覺。
他看不得別人的臉色,除了她的以外。他也不懂得怎麼爭執,一切不是可以講道理嗎?就這樣的他,也能混到高階經理人的職位,是天公疼憨人還是前世的福報也沒人知道。不過如果是福報,那麼這份福報應該也要到底了。
是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即將乾涸的池塘裡那條不知深淺的魚,水慢慢少了,他雖然也有警覺,還是相信老天總有及時雨,於是他就在泥濘中等著。
他終於決定要到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以前他從不會到這些地方買東西,當然並不是自覺身份高貴,只是覺得這應該是婆婆媽媽才會去的購物場所。出發前他在心中細數了要買的生活用品,從洗衣精,泡麵,拖鞋,罐頭等等,騎著房東借他的腳踏車,戴上口罩,背著背包,沿著山路一路滑了下來。
他想著這也許是他日後每週的日常,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自由原來是這麽柴米油鹽啊?回到宿舍,發現忘了買米,還有菜瓜布和衣架。
他把換下來的衣物拿到頂樓的洗衣機洗了,洗衣機老了,傳統的洗衣方式,需要投三個十元硬幣,投入之後,往把手的位置一推,機器沒動。他稍微看看電源接線,一切沒有問題,再推一次把手,機器就不耐煩的動了起來。
因為明天上班就要穿這些衣服,他在月光下把衣服就曬在頂樓的曬衣架上,估計明天一早醒來就可以穿。一覺醒來,昨晚的某個時刻肯定是下雨了,衣服衣架都掉到地上,遍地狼籍。
那天經過「恩主公廟」時,他突然想進去求一支籤。這對他而言非常不尋常,自己也頗為吃驚,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上一次抽籤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愛著他。他那次求的籤問的是「事業」,求了籤之後,她跟他說要繞三圈,於是他就傻傻的在香爐前慢慢的繞了三圈,還想著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呢?
她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傻男人,哭笑不得,事後跟他說,「我是叫你用手在香爐上繞三圈,不是用走的。怎麼這麽傻?」
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傻。不過那一天抽到的籤還不錯,大致就是會有貴人相助,逢凶化吉之類。
今天他也想試試,問的不是「事業」,要問「婚姻」嗎?,他不免有些猶豫。年輕時總覺得事在人為,他並沒有人定勝天的狂妄,但是還是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現在的他,慢慢不那麽肯定了,他連下一餐要吃甚麼都沒有把握。
幸好還有 Ubereat,但是他住的地方太過偏僻,只能有 Foodpanda。於是他在週末時會把那天要吃的食物一起點了,省一點服務費,也讓小哥或小妹少跑一趟。
不過有些時候,他會自己胡亂煮些食物,用他那口萬能的電子鍋。想想古人要離家出走委實不易,現實的困難多少阻絕了情感上的胡思亂想。這口電子鍋有各種模式,可以煮飯煮粥,還分白米糙米糯米等,可調理可烘焙。對他而言最實際的功能是把水煮沸,水滾了做甚麼都可以。
今天他則什麼都不想煮,昨晚煮的稀飯,一夜過後就涼了,他突然想起小時候讀到范仲淹的故事,自己還不到把粥劃成九宮格的地步,心情也許有些類似。
為了搭配這種淒涼的臨場感,他夾了一塊苗栗老字號的豆腐乳,放在木製盤子的中央,一口涼的稀飯,一口鹹的豆腐乳,滋味甚好。
這一切計劃已久。
人老了帶著這麼多的行李肯定走不了太遠,他只帶著隨身牒和手機。所有孩子們的照片,從出生到幼稚園,從幼稚園到小學,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進入社會,他把所有的照片,所有的視頻都存入隨身碟,還做了雲端備份。
裡面當然也有他又愛又恨的老婆從年輕到老的照片。他原以為自己是個老練的獵人,結果證明其實是個可笑的獵物。這一生為老闆打工,為老婆打工,其實都是一場空。
剪不斷理還亂,抽刀斷水肯定是治不了鏡花水月。他數了數目前的存款,應該可以讓老婆青菜豆腐的終老,至於那頭看似忠厚的老狗,和那隻絕對狡猾的貓,完全阻擋不了他的義無反顧。
決絕的踏出家門,外面下著微雨,這一次他覺得可以走遠一點,跟自己的阿茲海默症開開玩笑。
知道自己得到這個病時,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回想了好一陣子才憶起讀大三時,因為生計問題,跟班上的同學白天就騎著破單車到安平工業區打工。期中考前才臨時抱佛腳的拼幾個通宵,結果當然十分慘烈。期末考時已經是二一保衛戰,只要不要被踢出學校就可以了。
果然寒假結束,就收到一張不意外的成績單,勉強可以有補考的機會。
老天總是有奇妙的安排,讓美好的事物透過人間的悲歡離合留下來,如果說信仰,那就是他最後的信仰了。臨出門時竟還是有些猶豫,貪戀的回望了住了幾十年的老宅,有如全景相機般,他穩定的完成最後一瞥,穿上布鞋。
她打開門的時候,正好他把身子坐了起來。女兒把他扶好,說:「媽媽來了。」,他不太能理解女兒的意思,「媽媽不是走了嗎?」
她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前,雖然在心裡模擬過多次這個場面,淚還是湧了上來,有恨有傷有悔有痛。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是自己的個性還是他的軟弱?說這些都沒有用了,世事如棋起手無回。
「他今天又不吃飯了?說他不餓。」,女兒無奈又疲憊的說。
「我試試吧!妳回去休息,明早再來。」
「行吧!他晚上十點還不睡,妳就給他吞下半顆白色的安眠藥。多了不行,會睡到下午。」
「放心吧!外面冷,這件大衣妳披著。」
女兒走出去時抱了抱他,他有些不解,「這位阿姨是誰?」
「爸爸!她是媽媽啊!」
這些年他工作上起起伏伏,經常遇到一些困難,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緣,她幫不上忙,只是默默陪伴。對婚姻這段旅程來說,她在稜線上獨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他的心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霧,她越靠近霧就越濃,所以她只能遠遠的站著,用盡力氣呼喊著,最後她累了,他似乎也累了,只是不說。
那天她終於憋不住了,說了很多一路走來的委屈,聽著聽著,他眼淚盈眶。最後逼近了他的心離開她的那一日。她為了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對女兒發脾氣,他生氣的要帶女兒離開,也許是在那一天她徹底對他放棄,他也為外遇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心靈的久別重逢,他們牽著手在苗栗的老市場吃炒麵,喝魚丸湯,一切彷彿昨天,又不完全一樣。躲一陣急雨,一起又吃了一碗米苔目,幸福很簡單很真實。
沿著台一一九線計劃著不太可能實現的買地蓋屋美夢,催眠彼此,也許會有的執子之手,相偕終老的可能。
回來後,他打開行囊,撕碎那張假裝出差,其實是躲到台東喘口氣的秘密車票,若無其事的回到現實世界。且戰且走的過了些年,他終於從職場退休,自我放逐了幾年,躲到山裏說是要寫作,也確實寫了幾本不怎麼暢銷的科幻小說。然後慢慢一點點失憶,記憶像拼圖一樣一塊塊掉落,事情總是來得理所當然又讓人措手不及。
母女兩人輪流到安養院照顧他,今天是輪到她。她一口又一口的餵,是他喜歡的蛋花湯飯。幫他洗頭,幫他擦身體,他背上那個開過刀的醜陋傷疤還像當年,那是他認識她之前就有的疤,跟她無關,但是她也看了幾十年。
他睜著眼睛看著她,收拾完畢,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吞了一顆安眠藥,
他詫異的看著,「藥呢?」,他不能說話,只能用眼神詢問。
「我幫你吞了,今晚你好好的看著我睡著,做夢。」,她心安理得的說。
她想起他曾經寫的詩,是在他生病之前整理書房在一本他喜歡的散文集裡發現的,字確實是他圓潤的筆跡,紙則有些泛黃。好像是寫給她的,又好像不是,這曾經是她心中繞不過去的「謎」,現在也不重要了。
她靠在他的身上,慢慢的睡著。。。他則睜大著眼睛,彷彿記得又彷彿不記得這個女子是誰?他拿了自己的被單幫她輕輕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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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秋涼
蘇軾。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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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才剛剛滿十六歲,一頭短髮,家裡遭逢一場噩夢般的變故,讓她在高中聯考的最後幾個月無心在復習功課上。
那年的暑假,她已經知道未來的三年,她要以白衣黑裙的姿態,從城市東邊到城市的另一邊通學。貼身的制服包裹著她胸口青春的靈魂與肉體,她既是獵人,也是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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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訓練那天,頭髪剪得短短的, 額頭前輕薄的留海,任風吹來擺去, 頭頂上的那片雲, 感覺沒那麼重. 高中, 新的學校, 新的環境, 新的起點, 新的心情.
祖兒期待又有點害怕. 滿滿的公車幾乎全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魚貫而下, 順著人流, 爬上山坡, 來到學校. 這會兒她坐在教室裏, 女教官嚴肅的訓著話. 那個有髮禁的年代, 別上髪夾及耳短髪是標準, 祖兒的髮型是犯校規的. 女教官凌厲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除了髪型還犯了什麼錯, 女教官伸手拉出白襯衫底下的項鍊, 那是她的生日禮物. 垂著的心型裏放了一家人的縮小照片, 對她而言那是一種保護一種安心. 女教官認定那是耍酷, 違反校規的穿著. 她的項鍊暫被沒收, 放學再去取, 以後不可以帶上學. 女教官吐出的每個字都是聖旨, 沒有可是.
頂上的烏雲又飄了回來, 新生訓練的這一天被女教官認識, 似乎在她的額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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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了,這個暑假過得挺辛苦的。媽媽不曉得從「婦聯新村」的那裏找來了手工活,吃完早飯,八點不到,姐姐跟他還有三個妹妹就拉起了流水線幹活。媽媽像領班一樣,分工精確,根據難度控制每一個孩子的工作內容,務必讓流水線運轉順利。一個早上下來,可以產出大約三佰件成品,姐姐最先完工,幫媽媽煮中飯,他第二個完工,開始端菜飯,妹妹們依序完成後擺碗筷準備吃飯,媽媽完成產品最後檢驗後才上桌。
下午一點準時開工,妹妹們要負責洗碗筷,姐姐開線後,十分鐘她們就開始作業,條理分明。
傍晚五點收工,他才能到公園旁的籃球場打一會兒籃球。正確的說法是看一個女生打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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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公車,天色慢慢亮了。本來應該要搭「O東」,今天錯過了頭班車,只好搭「307」。到了三民路口,一個白衣黑裙的短髮女生上車,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坐在靠車掌的這一邊倒數第三排,她走到前面一排坐下,整齊的西瓜皮就在前方三十公分,可以看到她細緻的皮膚和髮毛。
天色越來越亮,整個公車幾乎都是上學的高中生,各個學校的制服,綠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最多。剛開學,許多都是高一的新生,露出初生之犢的樣子的,怯怯生生的樣子的都有。
到了台北車站,大家紛紛起身下車,她也是。下車時,看見她站在另一個站牌等車,這時候他才看清楚她的書包,還有她的名字「祖兒」。
那天下課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搭「O東」回家,反而在台北車站下車,在307的站牌下等待。夜色慢慢深了,並沒有看到她的身影,為了趕回家吃晚飯,終於他上了車。過三民路口時,他的心不覺緊了一下,只好期待明天的偶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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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他故意往前走了一站,三民路口的站牌,秋天的風意外的有一些寒意,白衣黑裙的她已經在那裏等車。他很慶幸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但是他不好意思靠得太近。
突然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小夏,你怎麽在這裏等車?」,原來是同校的書呆子江呆。他還來不及回答,來了一輛「O東」,猶豫了一下就被後面的江呆推上車。他從車上望著站牌旁的女孩,忍不住想爆粗口。
下課之後,決心要等到她。台北車站的307站牌人來人往,六點,七點,八點,他的決心開始動搖。正在他考慮要放棄的時候,她出現了,仍然是緊蹙著眉頭,小手拉住書包的帶子,低著頭站在離他十公尺遠的地方。
車子來了,一群人蜂擁而上,他倒退了幾步,估計她上不了這班車。車子開走了,他往後突然轉身,發現祖兒就在他的身後,促不及防的祖兒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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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不是故意的, 距離好近, 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 這促不及防的轉身讓祖兒心跳沒來由的加速, 希望臉不要紅啊!
就在幾個月前, 老哥出事後的一個傍晚, 阿六叫住了她, 這個村子的小流氓, 在更早的幾年他是孩子頭, 帶著大家玩衝關, 官兵捉強盜…
不過幾年的光景, 他走上黑道, 入了幫派。 而祖兒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實也是條黑道, 同儕遠遠的避著她, 大嬸大媽的耳語說著 「妳是乖, 妳這個哥不行。」
祖兒還得禮貌性的問安, 這是家教。白天裏陽光強烈, 她走來覺得寒冷,沒有人群的黑夜反而溫暖, 心自在。黑道險惡, 但是阿六送上溫暖 「祖兒, 妳哥出事, 有人欺負妳, 跟我説」, 他拍了拍她的背。
祖兒笑笑説「好。」, 轉身離開, 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
「妳是好女孩, 好好唸書!」,身後傳來阿六的聲音…
突然轉身要撞上她的男生, 同樣是單手扶著她的背, 感覺有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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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面對面,距離還不到十公分,幸福來得太快,他反射性地把手搭在祖兒的肩上,以免自己跌倒。祖兒竟也沒有閃避,只是臉刷的紅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後面有人。」
他有點語無倫次的想解釋。
祖兒也鎮定了下來,給了一個淺淺的微笑算是回答。這個男生原來也有謙遜的時候。
其實祖兒早就認得他,只是她一向心高氣傲不會跟那一堆吱吱喳喳的女生瞎起鬨。他輕鬆地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算是那一屆的學校光榮指標,老師那時還意味深長的跟祖兒說:「明年就看妳的了。」祖兒當時點了點頭。
更早以前,祖兒還是國小五年級,代表在校生致詞歡送他那一屆畢業時,他就是那一屆畢業生代表,那時的他就是一付高傲的樣子,祖兒最討厭這種臭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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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服上绣著台北市某著名高中, 祖兒看著這個男生, 她認得, 優秀的人總是會被記住。他算是學霸, 老師都喜歡的型, 會唸書會打球, 私底下還很捉弄人…
小學時, 晨間打掃時刻會放音樂和播放一段鼓勵文, 由祖兒和幾位同學輪流讀稿。像衣櫥的播音櫃, 就在督導室裏, 雙門拉開, 架上的機器操控不複雜, 對著麥克風讀稿就行。沒有隔音設備, 還好督導室多半沒什麼人, 放些教具和整排糾察隊的背心, 只消等維護交通的六年級糾察隊員掛好背心, 離開督導室就可以開始唸稿播音。
總有幾位晚些進來的同學, 安靜把東西放好, 不打擾播音。偏偏這個夏研輕輕的放東西後, 卻吹起口哨, 這讓祖兒分心了, 其他同學還笑出了聲…
等祖兒播完音, 他早已不知去向, 總不能去教室罵他。他大概根本不記得, 她一直記得這個優秀又討厭的男生。
「307」終於來了,他覺得該禮貌的讓她先上車,後退了一步,不料後面有個莽撞的年輕人率先衝了上去,還轉身拉著祖兒上車。他一愣,認出年輕人是「婦聯新村」的阿六,腦袋突然一片空白,猶豫著要不要上車。車掌小姐探出頭,「你上不上啊!?」他突然想起校刊的一個笑話,一下子輕鬆了起來,覺得似乎自己想多了,就跳上了車子。
上了公車,阿六搶了一個位子讓祖兒坐下,熱切的跟她說話,距離有點遠,聽不清楚。她低著頭,有一句沒一句的回著。在那短短的二十分鐘,夏研的眼睛不知道要往那裏看,最後索性轉過身去,看著外面一棟棟明亮的建築慢慢由高變矮,他的心也慢慢的萎縮。乘客越來越少,開始有空的座位,他還是站著。
阿六還是熱切的跟她說著,隱隱約約聽到「星期六」「東南亞」幾句話隨著晚風吹進他的耳朵。
她要下車時,他沒有勇氣回頭,阿六還有意無意的撞了他一下。下車時,覺得路燈一閃一閃的,好像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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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的傍晚,他的腳步不知不覺的被拉往籃球場。球場幾乎爆滿,但是還是有幾個場地人比較稀少,因為大家都有默契,那幾個場地是「海哥」兄弟們的地盤,沒有人會白目的去那裡碰釘子。
但是也有例外。一個短頭髮的小女生,每個週末下午五點就會準時出現,開始站在罰球線投籃,一個,兩個,投滿五個空心球後轉到右邊四十五度角,一個,兩個,五個擦板投籃後再轉到左邊四十五度角,繼續五個擦板球。
這已經是最近幾個月的持續戲碼,引來不少血氣方剛的少年圍觀。還有人竟下起賭盤。連「海哥」的兄弟也靜靜地看這場投籃秀,沒過來打擾。
小女生投完了球,就喝幾口水,擦擦汗,旁若無人的離開球場。
今天比較特別,她抱著籃球走到他面前,把球遞給他。
定著眼睛看著她,她的眼睛清亮,完全沒有平日促狹的神色。
他站在罰球線,一個,兩個,三個,投滿十個空心球後轉到右邊四十五度角,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空心投籃後再轉到左邊四十五度角,繼續十個空心球。
「一對一,打半場,防守時讓我一隻手,敢嗎?」,短頭髮的女生挑釁的說。
他楞了一下,心裏覺得好笑,正想不出破冰的台詞,球就遞了過來,現成的機會。「沒問題, 輸的請吃冰!」
「Lady first!」,他把左手放到背後,就這樣開賽。祖兒運著球,身體沒有壓低,一個不注意被他撥走了,上籃得分。其實很後悔, 那是他對籃球的直接反應,他淸楚他不想贏。這次祖兒小心的運球來到禁區,她故意把球運往右邊, 他伸出手,祖兒立刻轉身,跨步,上籃擦板,漂亮的一球。
他發球,祖兒防守,他運了2步,投個確定不進的遠射。球又回到祖兒手上,她運著球,沒什麼機會,他一隻手揮啊揮的,她也無法投球,想讓她又不能太明顯。祖兒突然說:「鞋帶鬆了!」, 他暗笑不動,祖兒繞過他,投籃得分…
祖兒開心的喊著:「Game over,贏了!」,他也開心的說:「吃冰去!」
球場的四周響起掌聲跟口哨聲,人開始聚集過來,「海哥」的兄弟也圍了上來,
「耍帥啊?那個村子的?」,一個飛機頭不懷好意的說。
海哥不知道哪裏冒出來,「大豬頭,這是陳家的妹子啦!」
祖兒沒好氣的說,「他欠我的!」拉著他的衣角邁開大步…
進了冰店,看了看老闆,
「一碗紅豆冰,一碗清冰。」
「你幹嘛吃清冰?」
「我對紅豆過敏。」,他說。
「老闆,一碗紅豆冰,兩根湯匙。」,祖兒大聲的說。
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心彷彿被蜜融化了。冰吃得慢,溶得很快。
突然一個威武的軍人跨進冰店,
「你是那個學校的?」,瞪著他。
「建中。」,他不覺站起立正。
「好吧!稍息後繼續。祖兒記得回來吃晚飯。」
走了幾步突然轉身拿了十塊錢給祖兒,「別吃男孩子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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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午夜時下的一場雨還沒有完全乾去,清晨的雨又如霧般掩來。
他撐著傘,等著祖兒。祖兒不一會兒來了,她的父親幫她撐著傘,背著書包。跟她的父親點頭,祖兒走到他的傘下。
「伯伯再見。」,他禮貌的說。祖兒從父親手裏拿過書包。
上了車,祖兒坐裏側,他坐在外側,車子沿著民生東路往前走。雨越來越大,敲在公車頂上,落在玻璃窗,模糊了街旁一棵棵路樹。
「我要搬家了,我爸爸要調到桃園。好像那邊有一個鄉公所秘書的缺。」
祖兒臉色立刻白了,「什麼時候?」
「春節前,我現在要開始找住的地方,也許住舅舅或阿姨那裏。」
「要不要住,,,住我家裏?」
他搖搖頭,「不可能的,睡客廳嗎?」
祖兒沉默了,眼淚像珍珠一樣一顆顆滑落,像車外的雨。
舅舅住在板橋宏國社區, 從小對夏研就很好, 第一次吃蘋果和葡萄乾都是舅舅送的。天真的媽媽理所當然的認為, 可以讓他住舅舅家裏, 但是當看到舅媽嚴厲的眼神, 就知道不可能的。
父親在黃昏中轉往第二個可能的棲身之處, 東園街阿姨的家。等待的是台北人一樣的客氣和清楚的暗示。那時候沒有這麼方便的聯絡方法, 父親卻還是胸有成竹, 帶他到廈門街一個同鄉的家, 想來是父親心他中最後的備案。裡面住著好幾位來自桃園的高中生, 父親帶他到南昌街買了書桌和椅子, 父子兩人抬著桌椅走過好幾條街,就這樣住進了這棟同鄉租來的日式建築, 廈門街 123巷108號。
整理好書籍和隨身幾件衣褲,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新買的書桌前,寫明信片。
「祖兒同學如晤:
我已安頓完畢,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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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片躺在祖兒的書桌上,短短幾個字,念了又念,捨不得收起來。是他的紙短情長,還是祖兒自個兒的思念,情竇初開的小女兒的情事。
搭307不再有期待, 倚車窗而坐, 她從書包裏拿出他的名信片,,被雨水打濕變得不平整,為什麼糊的是寄件人的地址?
車窗吹進來的風,讓祖兒下意識地把它握得更緊,就讓它飛走吧!反正祖兒想回的信也無處可寄,她望向天空,手中握著的是斷了線的風箏…
一個闖入平靜生活的陌生人,往湖心扔了塊石頭,漣漪散開,一圈又一圈,在最美的時刻,平靜了。
他默默離開,她心中的漣漪不散,祖兒祈盼不是從生命中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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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您好,
小姪魯莽,在未經您首肯下就寄明信片給令嬡祖兒。我因家父職務調動,已經遷居至桃園空軍機場附近,為求學期間方便學習,家父安排姪暫住於同鄉於台北廈門街,步行約二十分鐘即可上學。
我與祖兒是國小前後期校友,想必她已向您報告,希望在您的同意下,讓我可以通過書信繼續向令嬡請益,切磋學業問題。祖兒若有功課上的問題,我也會竭盡股肱之力協助解決。
朗朗之心,祈伯父明察撫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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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沒有轉到祖兒手上,二人平靜的擦身而過,安靜的祖兒內心早已亂成一鍋粥,她提筆寫下了…
收到的明信片,地址糊了!知道信寄不出去,我反而可以一股腦兒的渲洩對你的思念。
我討厭沒有你的307站
我討厭沒有你的籃球場
我討厭沒有地址的明信片
我討厭自己捨不得丟了它
我討厭你不知道我的喜歡
那天進了冰菓室,同張桌子,點了紅豆冰。吃起來沒有甜甜膩膩的味道, 走味了,不再是我心裏的美味。真想知道跟你在一起,吃苦瓜會是個什麼味兒?
還是要謝謝你陪我走了一段,我的16歲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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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收悉,甚慰。
你與祖兒交往的事,我既沒辦法反對也沒辦法贊成。時間是考驗愛情最可怕也最無情的利器,你現在不明白,祖兒也是。
如果你讓自己沉澱下來,她也會沉澱下來。幾年後你們一定會相遇,那時候我樂觀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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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在那一年各懷著心事過完了難熬的春天。夏天的傍晚,男孩回到民生東路的社區籃球場,發現好幾輛推土機正在收拾最後的殘局。遠遠近近坍塌的房子像卸了裝備的老戰士癱在一塊兒,窄窄的巷道也消失在不該消失的地方。他認不出祖兒的家在那裏,冰店也一起拆了,只剩下店外兩棵老榕樹,守著這攤斷壁殘垣,標示著他們曾經的青春。
初戀因為眷村的改建畫下句點,這或許就是天意。他狠狠的望向天空,撿起半塊磚頭,收在書包裏,最後一次搭307公車,像遊魂般的離開,再也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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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東風
白樸《沉醉東風》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隄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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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日子流水般的逝去,偶爾在工作或日常的柴米油鹽折磨中會想起紅樓的日子。當時的人今在何方,當時的事已記憶模糊,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實,這些人這些事真的存在過嗎?年紀有了,兒女有了,成功的經驗有了,失敗的體驗有了,時間完全可以把我們釀造成一個有韻味的人,只需要一點點酵母。
這些年來,常常喜歡觀察周遭的人,以前我對人其實是不怎麼感興趣的,人心難測是其一,自己慧眼不具是其二。拜網路之賜,許多老同學可以重聚,因而有了一個時間的長度可以體驗人的變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摧打折磨對自己和別人的痕跡。
那一點點酵母是什麼呢?
後來的發現是來自於父母或師長與同學,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撒在心田的種子。那些種子在我們成長中,有些發芽得早,有些發芽得晚,但是遲早會用它獨特的方式成為一堆蔓草或成為花朵,甚至成為參天大樹。於是更謹慎自己的言行舉止,希望不要留下一些荊棘在別人心中成為羈絆。
酒要一段時間的醞釀,友誼的香醇也需要時間的沉澱,老同學因此變成了新朋友,時間的魔術師總能夠留下真實,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
時光飛逝,當時的點滴滴依然刻劃在腦海中。這些當年的慘綠少年,有人成了教授,有人成了醫師,有人成了工程師,有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有人白了髮,有人禿了頭,有人當了爺爺,有人還是一個人走。有人和成為無話不說的知己,有人和依然相見兩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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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張高一的照片,自己在照片中還是慘綠少年的樣子。完全是一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模樣。照片裡的同學有的走了,有的失去聯絡。 民國六十四年是台灣強人政治的分水嶺,我在這個學期被記了兩次小過。三二九青年節,來不及趕到圓山呼「中華民國萬歲」口號,小過一個。 清明節一夜春雷之後,偉人終於走了。學校沒有規定要去國父紀念館瞻仰遺容,但是移靈時要到中華路路口恭送一代偉人,我在中華路這一邊,同學在另一邊,因為交通管制沒趕上點名。再小過一個。
今年春天,有位高中的老同學要到台北資策會來開例會,他是台灣搜索引擎的先驅,在資訊界非常知名。約了傍晚到民生東路和光復北路口碰頭。雨出奇的大,我看到他在對街,身形瘦弱,撐著一把傘,猶似高中時的他。
他是我的高中三年同班,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沒看他拿過書本,更常見到的是他跟這個同學,那個同學在下象棋,多年後我看到阿城寫的《棋王》,心中立刻浮現的就是他瘦弱的手執棋的專注身影。 其實他並不瘦弱,高一時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花了十分鐘,用極其浮誇的語氣稱讚我們這群剛上高中的小毛頭時,他站起來質問老師,「妳說我們優秀,那妳說說我那裡優秀?」。當年這種行為叫做《公然侮辱師長》,他因此被記了大過。
我經過訓導處走廊,看到他站在外面「候審」,神色自若。我問他需要我陪他嗎? 他搖搖頭,我默然走開。
台大資工畢業後,出國進修,回國之後他開始設計《搜尋引擎》,一頭栽進去,一做三十年,無怨無悔。我完全不意外,他從來就不需要掌聲來驅動自己內心的火焰,這群人都是這樣。
綠燈亮了,我們同時走向對方,雖非久別,內心還是有另一種激動。他說就街旁這家溫州餛飩吧,我說怎麼可以。執意在不熟的街道上尋找適合多聊幾句的地方。
最後在一家看起來還可以牛肉麵店坐下,點了能夠點的小菜,談的是他的夢想和我的現實。他有一兒一女,都走在往夢想的路上。我有三個女兒,都跟我一樣,選擇跟現實妥協。
前幾天下午跟幾位高中同學討論未來合作的可能。聽著聽著我突然發現這幾個同學都跟我一樣,病得不輕。在學理上也許沒有這個名稱,我姑且稱做「理想偏執狂」。
這種病的特徵是心中有一個磁軸,不管白天遇到什麼風吹雨打,晚上只要一覺醒來就打回原形,還是往自己的理想方向前進。
唐朝初年有一位俗家姓陳的出家人也有這種病,從長安一路向西,在沒有導航系統的時代,竟然穿越戈壁沙漠,跨過帕米爾高原,抵達印度取經,成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殊勝妙法,一部心經將佛法以世間文字精妙闡釋。
呆子總是選擇安全的陸路,學霸總是選擇當海上的航行者。不同的走法,是否會在彼岸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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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效藥的藥效是三個小時,他在聚會快要結束時拿出藥盒子,倒出兩顆藥,轉開隨身的水瓶,喝了口水把藥吞下。我看著看著,不覺淚就湧上來了。
同學已經不是當年寡言的少年,幾十年的小兒科執業生涯已經把他淬煉成侃侃而談的醫師。然而帕金森氏症並不會因為你是不是醫師而閃躲,同學在描述他的病情時清楚冷靜,好像說的是他的病人。
他說:「怎麼樣都有比你不幸的人,這個病有三分之一的人失智,三分之一會得憂鬱症,我一個都沒有,算是幸運的。時間應該運用在把你還有的功能發揮到極致,而不是感嘆我本來可以怎麼樣。到最後你會發覺,你已經完成比正常人多好幾倍的事情。」
「我學鋼琴除了自己喜歡之外,也可以讓自己腦袋比較不容易癡呆,另外,期待一年之內可以跟神經醫學會去辦個小型音樂會,希望可以鼓勵有慢性疾病的人尤其是行動不便的人。」
幾個老男人討論這個病症,好像在討論高中時那個我們叫他「大蕃薯」的討厭教官。數著已經離我們而去的同學,好像他們幾位只是請了病假沒有來上課。
必須承認現實生活總是打得你措手不及,毫無還手之力。這幾年陸陸續續有同學發生意外或病故,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唏噓之外,也更感到人生無常的迅猛。
最近幾個讓人難過的消息,都跟高中同學有關。四十年重聚時,有的老同學真的成為了新朋友,但是也沒有機會認識那麽多老同學。有些同學來不及打招呼,只留下了名字,還有當時的沙漠仙人掌傳奇。
以前說的是江湖路險,各自珍重,現在更想說的是餘生未晚,且歌且行莫遲疑。有同學感嘆著如果倒下來的是自己不知道會如何?他說出了我們共同的恐懼和不想探究的答案。
約好了下一次要造訪同學在新竹的農莊,誰都不可以缺席,我們是這麽想的。至於老天怎麽安排,就像當年的數學高一期末考計分,據說最後是加一百分除以二,因此只要考二十分就會及格,隨他去吧!
我真的不記得有這回事,可見痛苦也會找到它該走的路。就這樣也很好。有一種戰爭註定要單槍匹馬上陣,即使是彈盡援絕,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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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可以說是從那一次的高中畢業四十年重聚開始的。四十年重聚,兩人都已年近花甲,各自有各自的雨雪風霜。Daniel 正如火如荼的開始新產品開發,他寫了一本自傳體的職場浮沉錄準備金盆洗手。
Daniel 對葡萄酒情有獨鍾,對喝酒時的適飲溫度已經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基於在半導體業界的設備設計專業,心中有一個既模糊又清楚的圖像,模糊的是開發方法與商業模式,清楚的是機械與物理如何整合以及技術門檻如何建立。
他在無線通訊與物聯網有二三十年的產品開發經驗,對於 ODM 設計程序嫻熟於胸,技術運用信手拈來。讀了他寫的職場浮沉錄,Daniel 心中一亮,模糊的部分似乎有了可能的解答,從遙遠的苗栗向老同學遞出了橄欖枝。
秋天他來到竹南科技園區旁的廠房,入口的草地走道設計讓他想起矽谷的一些新創公司。參加了第一次產品的設計檢討,他感受到團隊的熱情與天真,完全符合新創團隊的要素。在原本的時程因為機構的設計變更而延誤時,他開始把設計的經驗一步步導入,Daniel 以完全開放的態度迎接流程的改變,他因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應 Daniel 的信任。
但是有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他不懂葡萄酒。幾次一起用餐,他可以感覺Daniel 的刻意安排,裡面有幾層意思,
第一,不懂葡萄酒的溫柔細緻,不可能設計出符合葡萄酒風格的產品。
第二,不能體會溫度對葡萄酒的影響,不可能有每一口一樣好喝的風味體驗。
Daniel 開了一瓶又一瓶的法國葡萄酒,搭配當地的義大利美食,採取最聰明的方法「引君入甕」,說服了他的胃進而說服了他的口與舌。
還有一點其實最重要,「酒後吐真言」。他們意外的發現彼此有幾乎一樣的成長環境,父親都是公教人員,小時候都是住在公家宿舍,一樣嚴格的家教,一樣叛逆的青春,一樣對人生就此泛泛的心有不甘。他們的默契從對產品的理念出發,延伸到對葡萄酒風味的共同追求,逐漸對葡萄酒文化產生傳教士般的信仰堅持。
同樣面臨人生的第四節,或成或敗,可贏可輸,一樣的焦慮,一樣的與時間賽跑。他曾經試探性的問 Daniel ,是不是要嘗試走一條較容易的路,
「先試試ODM 如何?我認識不少日本跟歐美的大品牌客戶,他們應該對這類產品會感興趣。大陸那邊小米也有管道可以談談。」
Daniel 停頓了幾秒鐘。他已經知道Daniel 一定想過這個問題,而且已經心有定見,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談這個可能性。
自有品牌是他們共同的盲區,其實是台灣產業幾乎共同的盲區。從官方網站的建置,行銷通路的錯綜複雜,每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成本,他們一點點描繪出目標客戶的輪廓與樣貌,接下來要知道客戶在那裡,如何把產品送達客戶的餐桌。
默契從對產品的理念出發,延伸到對葡萄酒風味的共同追求,逐漸對葡萄酒文化產生傳教士般的信仰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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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俗世經常會面臨左支右絀,進退兩難的困局,如果沒有一套方法解決或解脫,心情上可能會陷入泥淖無法自拔,猶如政治的先行者,在有人類的歷史以來,始終是一個危險的行業。它的危險在於要保持一種跟一般人不同的狀態,也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也許是眾人皆醒我獨醉。
這種狀態讓你以不同的角度思考,因而可以分享你的觀察,進而可能有所作為,但是也帶著被視為異類或瘋子的風險。有些選擇或決定是沒有前人的經驗可以參考的,無習無不利是什麼意思呢?簡單的說就是河洛話裏有一句:有樣看樣,沒樣自己想。
易經坤卦六二,「直方大,無習無不利。」
無習在此可以解釋成沒有過去的經驗可以依循,因此可以海闊天空,也因此步步驚心,甚至全盤皆輸,粉身碎骨。獨角獸之所以成為獨角獸,可能就在於它的獨特因此無法輕易被其他競爭者取代,但是也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論語裏這兩處,孔子都提到了「習」。習是一個會意字,說文解字中提到是幼鳥反覆飛行的訓練過程。
歷史裏有許多這樣特立獨行的人物,拜羅貫中「三國演義」之賜,我們有許多諸葛亮無習無不利的例子,草船借箭,空城計等皆是。
變法敢跟所有古人,今人,未來人嗆聲的北宋王安石。據說他曾經說過,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言語之狂妄直接讓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 等人全部趴下。只有一個人挺他,宋神宗。你看宋神宗這個諡號就知道其中的玄妙之處,神,不是一般人可以瞭解的。
明朝有位明神宗,二十八年不上朝,史稱萬曆皇帝,在他的統治初期老天也給了他一個不世出的首輔張居正。一宋一明,兩位神宗,兩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先行者,同樣變法功敗垂成,是一種歷史的巧合嗎?
王安石提出的新法在財政方面有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在軍事方面有置將法、保甲法、保馬法等。初中時歷史老師都是直接跳過,因為太難解釋。可是仔細讀讀,以現代眼光看,就會發現王安石實在是諾貝爾級別的經濟天才啊。從政治到經濟再到稅賦軍事,影響層面之廣,打擊深度之深,由於配套措施考慮不足,加上任用非人,以致民怨四起,終為諸君子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等群起而攻之。
五百年後,明朝萬曆首輔張居正上場。
有王安石的前車之鑑,張居正新政顯然更有計劃。最有名的是「考成法」與「一條鞭法」,簡化了繁雜的考核流程與租稅程序,可以說是王安石變法的精簡版。
張居正在推行「一條鞭法」之前,於萬曆元年先推「考成法」。考成法顧名思義就是如何績效考核?考核什麼?執行力與KPI,簡單的說就是培養未來的核心團隊。
王安石雖然有全方位的佈局,但是操之過急,沒有執行團隊,諸法並行終歸失敗。透過考成法,政府的考核有法有據,因此可以培養一批有執行能力的國家幹部支持新政,這一點張居正勝過王安石。新法施行不過數年,即使如此,也讓明朝得以苟延了數十年。張居正可惜在與萬曆皇帝沒有建立良好的溝通,張居正曾公開的說:「我非相,乃攝也。」,萬曆皇帝自幼就是張居正的學生,估計當時應該也是忍氣吞聲。
他的返鄉專車,從北京到湖北約一千公里,配備是三十二人大轎,有廚房,有洗手間,有陽台,聲控人工智慧駕駛,完全是自動導航。他是一步步走到了知識份子的對立面,為權力的滋味綁架。萬曆五年,張居正父親病逝,有明以孝治天下,依照慣例須回家服喪三年,張居正以國事為由,破例「奪情」未歸,引起言官群起攻伐,從此推動新政更加制肘。
張居正歿於萬曆十年,死後不數月,長期被壓抑的言官揣摩萬曆上意,即上書出言彈劾,史載抄家時封門不得進出,家人婦孺餓死者十數人,長子自縊,二,三子皆遭發配邊地,新法盡廢,至崇禎時才得以平反。
開大門走大路,方向對了,也許正如王安石所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直方大,無習無不利,前提是直方乃大,才能師出有名。直方大何解?直,筆者認為是體察國情民意,對症下藥;方,是有計劃有次第的執行改革方案,而非萬箭齊發,亟求速效;大,是通盤考量,綜觀全局,能知人善任也能包容異己。智者以時間為友,釀成一罈罈珍釀,愚者與時間為敵,最終是一罈罈酸醋而已。
善知識說,不要想跟時間賽跑,它不會理你的,它只是冷酷的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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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勞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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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張的「砂之器」是我最喜歡的推理小說,沒有之一。「宿命」是一個謎一般的主題,所有的文學或藝術創作,想詮釋的無非是作者對「宿命」的理解。情感纖細的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對於人性的觀察,從幾部暢銷的推理小說諸如「手紙」,「嫌犯X的獻身」,「白夜行」等都傳遞出類似的訊息。
在西方宗教裏有所謂「原罪」一說,佛教則用另一種表達的方式,稱為「宿業」。佛家對生命中的「苦」有非常深刻的描述,其中最難以為一般人察覺的苦稱為「行苦」,這部作品堪為「行苦」的一種良好詮釋。行苦猶如影子一般跟隨著,有陽光的地方,影子就糾纏著,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行苦可怕的地方是,即使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它依然緊跟著你。
面對「行苦」要如何化解呢?也許是真誠的懺悔吧!懺悔有如控制系統中的「回授」,會讓系統逐漸穩定,暫態消失,在這一世的生命旅程終結「行苦」的跟隨。
所有人世間的繁花錦簇或一路滄桑,看似複雜其實簡單,落到「人性」二字一切自有解答。明白了這件事,我們對生命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因而有更為有意義的包容與同情。憐憫這樣的字眼,並不適用在同一個層次的生命,法律或道德能解決的生命問題經常頗為局限,慈悲也許是解決「人間正義」的可能答案。
多數人也許跟我一般,一知半解的摸索著生命的深奧意義,以有限的知覺感官理解自己的幸與不幸,盲人摸象般僅止於生老病死,匆匆一生。
感謝同行的旅人如你,如松本清張,如東野圭吾,推理小說般的撲朔迷離,一路走來投影在我的波動不安的心,讓我始終不覺得孤單,在人間的謎底揭曉之前。
生命經常就是被小事包圍,特別沒志氣,也特別實在。就像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偉大在於是否有足夠理解它的讀者,生命是否偉大也在於是否有足夠折磨我們的瑣碎小事。起承轉合,讀者超越文學作品,對作品有與自我生命的解釋與連結。事過境遷之後,穿越小事的一層層剝離,我們看到靈魂裡的脆弱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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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沒辦法言語。有一次回到桃園老家,他看到了我回來,嚎啕大哭,讓我十分驚惶,有種預感, 那是他用盡全力在用哭聲跟我告別。
父親中風後,行動比較不便但是尚能言語,有一次陪他上洗手間,他突然跟我說他這輩子沒好好對待我。我不敢抬頭,一時恍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懂,父子之間其實也是不用說抱歉的。
男人要五十歲才能懂父親吧,我當時想。
跟父親從小就有距離,那個年代的父親不懂得怎麼疼愛孩子。父親從來不會讚美我,血液裡流動著他給我的基因,另一半的基因卻驅使著他離父親遠一些。
父親的書法寫得很好,溫潤之中暗藏著一點顏真卿的風格。最常寫的兩句是,
<王勃-滕王閣序>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一種讀書人的灑脫自在與悲情。
工作後他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父親對他而言猶如在另一個星系。這時開始可以回大陸探親,一群老先生老太太忙的不亦樂乎。他因為服務單位的關係,都不能陪父親返鄉直到他第一次中風。第一次回廣東梅縣老家,看到父親出錢蓋的房子,還有一塊牌匾上面是父親那熟悉的書法。他才開始知道父親其實有一個他從未觸及,或者說故意看不見的世界。父親跟著一村子的年輕人,當時都還是十六七八歲,因為各種原因,可以說得不能說的原因到了台灣。出門時家人都不太清楚,祖母為此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慢慢眼睛就壞了。
父親可能也以為到台灣就是短期背包客,不想一待就是四十年才能回家。總覺得父親的心是在遠方某處遊蕩,直到他回到那一個山巒起伏的粵東窮鄉僻壤,終於明白他真的不了解父親。父親的形象在家鄉跟在家裡實在差距太大了,在家鄉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在家裡父親總是緊繃者臉,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原來一道黑水溝,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切,瞭解來的太遲。
曾經嘗試離開父親,當研究院通知他有一個進修的機會,他選擇了去英國留學,其實是一種心靈的放逐與逃脫的預備動作,心想也許這是一個冠冕堂皇遠離的機會。最終還是向現實屈服回到台灣,繼續承擔一個兒子的責任,但是他已經知道飛翔的感覺。對他而言與父親相處始終是最糟糕的一個球洞,反覆練習總是把球打進沙坑,在那段時間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 研究這個被沙坑包圍的果嶺。爸爸走了的感覺如同一個燦爛的秋天,滿山秋色落盡風華。
「死」用一種直接的方式告訴了他何謂「生」。 殷殷北望,蜉蝣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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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病了,躺在大醫院的觀察室裡,至少還不是在走廊上。姊妹們都來看望過了,盡了最大的努力表示了關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柴米油鹽,他明天沒事,於是自告奮勇的留下來陪媽媽。媽媽睡了,還會打呼。他每隔幾分鐘神經質的看看點滴還是不是正常的滴著。已經忘了有多少年沒有單獨跟媽媽在一起,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媽媽很不容易,從小就是孤兒。外祖父和外祖母從漳州到艋舺投靠親戚,二戰期間到屏東躲空襲警報,都沒有熬過去。媽媽跟哥哥被分散在兩個不同的家庭,姐姐們則更早就到別人家當養女,沒有聯絡。不到十歲時的媽媽開始寄人籬下,成為她表姐家的小保姆,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十八歲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嫁給外省警察,這個警察斯文俊雅,文采飄逸,其實適合去當老師。媽媽嫁雞隨雞,跟差了九歲的爸爸,開始了油麻菜籽的人生。
背著他養豬,背著他種菜,背著他去跟鄰居借錢,背著他跟長官送禮,背著他獨自走著沒有柏油的石子路,捨不得搭車。她背了姐姐,背了他,又背了三個妹妹。在他十歲的時候,父親終於找到人生的方向,安心的當一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其實五點不到就你兄我弟的開始花天酒地。媽媽一言不發的扛起家計,從織毛線衣到賣早點,童年的記憶都是媽媽忙碌的背影。清晨五點微光乍現,開始是他和姐姐,之後是他和妹妹,再之後是妹妹跟更小的妹妹,在賣包子饅頭,豆漿米漿的蒸氣中走了十幾年。
所有的妹妹都上大學了,西式早餐興起,她也賣不動了。她開始到機場做清潔工作,一做又是八年,直到妹妹嫁人生子,她又幫著帶孩子。一路苦過來,割除了膽囊,換了髖關節,神經壓迫,動了脊椎微創的手術。
平凡一生,她不太說教,只是做給你看,然後他遇到困難時會想起媽媽如何咬牙撐過,面對逆境突如其來,於是他也總是從容。
春節前後媽媽病了,常常跌倒,密密麻麻的藥單,吃不完的各種顏色的藥。這次是血糖過低暈倒,醫生做了該做不該做的檢查,不知道會不會好起來。看著媽媽日漸稀疏的頭髮,躺在敞亮的觀察室,護理人員忙進忙出,周圍躺著的,坐著的,也都是為病所苦的老老少少,眾生皆苦。他的淚不知道為什麼流了下來。
人生在不同的階段對世間的一切多多少少會有解讀的差異。
父親比母親足足大了十歲,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實屬正常。在他這個年齡,父親匆匆忙忙的辦理了退休,與同村子的叔叔伯伯們像當年集體來到寶島一樣,回到粵東的崇山峻嶺中。所有的嬸嬸跟媽媽一樣,都緊跟著六七十歲的老先生,第一次跟婆家見面既要顧及禮數,也不能失去了身份。
有的老先生在老家還有元配,當時留下的孩子多已忘了父親模樣,但是由於這層關係,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累。風塵僕僕的異鄉客,鄉音未改,四十多年不見,兄弟姐妹相見恍如隔世。
父親有位童養媳的姐姐,原來是要準備嫁給父親的,世事無常,父親對她多少有些歉疚。她倒是十分坦然,人生若夢,她說再見到父親也就可以對祖父母交代了。
情愛二字在亂世本是奢侈卻又為人性裏的必須,纏綿悱惻或雲淡風輕,俱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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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對他很特別,給了他三個女兒。大女兒星星是水瓶座,二女兒月亮是天蠍座。星星跟月亮有不同的母親,共同點是出生時他都不在醫院,一次是在飛機上,一次還在公司加夜班,這是兩個母親一致的判定,跟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小女兒太陽是射手座,有前車之鑑的他,守在醫院的產房,確定是女兒時,心中有被九局下再見全壘打的解脫感。
三個女生都如風般自由,火般炙熱,都說女兒是前世的戀人,他也這麼理解著,所以恒常處於失戀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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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三姑姑通知的時候,正忙完一個心臟外科手術,疲憊不堪的當下,星星對著很久沒有聽到的聲音說:「知道了,我會過去。」
「畢竟是妳爸爸,妳媽媽那邊就妳自己考慮一下要不要說吧!」
「我再想想。」
她掛了電話,隨便應付了午餐,直到晚上臨睡前才又想起這件事,有點厭煩的打開Line,找到之前跟父親的對話,一條條訊息都很類似,祝星星生日快樂,注意身體之類的。說是對話其實是一種獨白,這些年她已經不回訊息,他則是例行公事般的逢年過節問候著。
想想大概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自從奶奶過世,她回海邊老家的最後一個理由也消失了。
聽說父親這些年一個人住在老家兩層的舊樓裏,寫他一直寫不完的推理小說,估計最後還是沒有完稿,這頗像他的人生,半途而廢是經常出現的結尾。
星星偶爾會關注他的臉書,看他不合時宜的文字,始終只是淡淡的看,拒絕點評也不按讚,注意到按讚的人越來越少,也許是他的朋友或同學也慢慢不見了吧!
在北部讀醫學院的那些年,應該是有修補他們疏離關係的機會,但是父親總是蜻蜓點水似的來來去去,每次說話又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久了她也就不在意了。
沒有他,她也長大了,有人人羨慕的工作,有經濟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可以照顧媽媽。
她猶豫了幾秒鐘,好像在手術室考慮切除癌症細胞的擴散範圍,冷靜沉著,撥通了電話,「媽媽,爸爸走了。」
「聽說了,我沒辦法過去。」
「那我自己處理好了。」
「好的。過年回南部嗎?」
「到時候看看醫院排班的情況吧!」
她現在還不想說,其實過年的假期已經排定了和另一個人去北海道。
她點開父親最後的一段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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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妳並不瞭解我,就如同我不瞭解妳的爺爺。
我不瞭解他喜歡喝什麼樣的酒,鞋子穿幾號,到底會不會抽煙。他是不想說,還是沒有機會說?
我也差不多,我也不怎麽瞭解妳,如同他不怎麼瞭解我。
他不知道我其實很悶騷,遺傳了他的個性。他不知道我記得六歲時他帶我去看的日本武士道電影,片名我都還記得,叫做「切腹」,是一個悲哀得很徹底的故事。他不知道我其實很想他牽著我的手,在那段曲折的山路。那天他也許是一時興起,帶我從山的這一邊要穿過好幾個茶園,不像是路又像是路的山徑從桃園這頭到台北。他自己走在前面,也沒管我是不是跟得上,有一陣子很怕他是要把我遺棄在這片山野中。
釣魚也是,帶我去釣魚卻不教我,當然也沒有我的魚竿,雖然他有好幾支漂亮的魚竿。經常他會炒米糠當誘餌,炒得非常香,那時的孩子都貪吃,總是想嚐嚐。
爺爺走的時候,我沒有在他身邊,估計他也沒什麼想交代我的,要是有他早就說了,或許他知道說了也是無濟於事。
我有些話想跟妳說,說了也許也是無濟於事,妳懂的我不用說,妳不懂的再過些年自然妳也就懂了。
Just in case.
女兒啊,妳到底喜歡微糖還是半糖,是少冰還是正常?或者妳根本不喝咖啡?」
我只喝黑咖啡,不加糖。她在心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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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整理父親老家的書房時發現一些寫了一半的文字,像信又沒有打算寄出去的樣子,老式的信封,信紙是筆記本裏撕開的某一頁,是寫給誰呢?
書房留下的書已經不多,她雖然是國文系出身,但是離開文學已經有一段時日,書有的已經幾十年,風塵僕僕的立在書架上,孤單的站了這麼長時間,總算可以休息了。
父親是一個矛盾的男人,人在一處,心卻在遠方。這幾年雖然是退休了,卻像是想找回什麼似的東忙西忙,直到躺下的前一天。
翻開一本她也讀過的書「一星如月」,陳之藩寫的,書裏也夾著一封沒署名的信,字跡是父親圓潤的姿態。父親在她國中時就買了一本「陳之藩散文集」要她好好讀,老實說她不是很感興趣。月亮喜歡邏輯理性的世界,對於貪嗔癡的有情天地,深具戒心。
推甄進入師大國文系,父親好像比她更高興。月亮大學畢業時他還特別寫了一篇文章「忘憂草」放在「臉書」。一想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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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妳的大學畢業典禮。
爸爸和媽媽開心的參加整個畢業典禮的過程,下午是國文系的「小畢典」儀式,晚上還陪著妳參加福智青年社的社團歡送。妳在社團歡送會上有一段簡短的分享,爸爸聽了熱淚盈眶,雖然我並沒有轉頭看媽媽,相信她也是的。
在小學畢業前,妳連過馬路都很猶豫,戰戰兢兢,因為我和媽媽都不敢放手讓妳自己越過馬路。
在國中之前,妳幾乎沒有脫離過爸爸媽媽的視線。我們把妳保護得過份的好,也許是出於妳是我們第一個作品,也許是出於世間父母的痴心。妳如願的進入了爸爸高中時想讀的院校和科系。
妳寫的新詩讓我知道妳在文學上可能飛翔的高度超過我的想像,妳點過的中國古籍,有些我連書名都沒聽過。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圈點呈現妳與古人心神交會的痕跡,也漸漸不是我的生命經驗所企及。
老師在「小畢點」時幫妳撥穗,爸爸忙著按快門,心中閃過的是無數妳努力咬著牙,不敢說放棄的勇敢畫面。
因為對未來現實的考慮,爸爸要妳在大三時選擇了資訊工程作為輔系,使妳錯失了畢業成績的良好名次,只能坐在台下看著同學們領獎。妳跟媽媽說起這事時哭了,可是在爸爸面前一個字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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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探險般的翻閱父親留下來的書,從東野圭吾寫的「信」裏找到一封信「白色的月光」,而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寫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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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即將獨自登上生命的大山,靠著自己心中的羅盤,爸爸只能站在原地欣賞妳的跌跌撞撞,忍住扶妳拉妳的本能與衝動,相信妳並且給妳選擇腳下道路的自由。
女兒,妳即將脫離我的視線,感謝有妳,讓爸爸學習如何面對生命中「愛別離」的功課。但是我相信妳跌倒了自己會爬起來,繼續探索未知的人生。
這是爸爸看著妳漸行漸遠的身影時的無聲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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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一邊讀著父親給她的信,淚水緩緩流了下來,滴在她淺藍色的信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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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兩個姐姐,太陽似乎平凡了許多,只有爸爸一直用他笨拙的方法催眠她。他也許已經從星星與月亮的身上滿足了某些世俗的期待,跟太陽就是把她當成玩伴,從來不要求太陽在課業上表現,只要她天天快樂的活著。或許是完全沒有壓力,太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長大。因為是老么,爸爸從小就喜歡逗她,小時候常常抱起她旋轉,這個瘋狂的把戲稱之為「抓狂」,大概玩到她小學前變重了才停止。爸爸還會幫她洗澡,直到讀小學的第一天為止,至今還常常想起讓她坐在膝蓋,幫她洗頭的甜蜜時光。
接到姐姐的電話時,她正在跟北京的客戶開會,突然意識到爸爸走了,從今以後沒有一個可以催眠太陽的男人。
從北京首都機場回台北的路上,在候機室裏突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日子,大約在她高中時,爸爸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兩岸間飛行,到上海,到深圳,到北京,這個候機室他一定也曾經來過,也許也坐在這附近的位置寫他那些長長短短的散文。
在飛行的過程中她不想再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選擇了一部曾經看過多次的日本電影又看了一遍。心情不好,再看一次「海街日記」,據說是漫畫改編的呢!
故事非常簡單,沒有高潮起伏的劇情,平淡如水的敘述四個姐妹間的感情,運鏡角度掌握人物與風景的協調性,看完會有人生如此幸福的美好錯覺。
人生很難,人生很短,人生美好的事都沒有那麼百折千迴。需要思考太多的決定,往往都不是太好的決定,跟著感覺走不會是一路陽光,但是沒有了感覺註定是風風雨雨。
爸爸也許只是到很遠的地方旅行,她這麽想著。淚不爭氣的湧了上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爸爸走了,留給她的應該就是面對困難時瀟灑的態度吧!也許還有一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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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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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聲起,一切緣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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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滄桑
柳永<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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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斷捨離」成為退休族群的熱門話題,似乎每一個花甲之人都有一身的包袱亟欲掙脫。
「斷捨離」談的自然不只是外在看得見的有形物件,更多的應該是內心世界裏的無形之物。最直接的聯想自然是佛所說的「貪瞋癡」。
世間功名利祿,紅塵是非紛擾,你我愛恨情仇,皆可「斷捨離」。
何者當斷?何者當捨?何者當離?
善知識曰:試試「手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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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時好時壞的人,大多數人都是。有的人酒量好,有的人酒量不好,有的人酒量不好但是酒膽很好,大多數人不承認自己酒量不好。
酒醉的人醉倒之前並不知道下一秒就要醉倒。酒品好的人有,酒品不好的人也有,我們喜歡勸別人多喝些,不曉得對方是不是快掛了。
醉酒的人會醒過來,有時不會。醉與不醉,有時只是最後那幾杯,就像善與惡的界線,只是幾步之遙。
如果瞭解些現今人類的演化,種族歧視這樣的偏見會少一些。如果知道酒量好壞與身體內的某些解酒酵素基因有關,也許喝酒誤事的行為可以被控制。人類對無法理解的暴力行為,婚姻中的外遇現象,善與惡的邊界是否也受到體內某些基因制約?道德的歧視其實也藏在我們的文化中,跟政治取向,性別認同一樣,人類還在演化的路上,黑洞依然巨大而遙遠。
人云亦云少了我一個不少,精衛填海多了我一個,也許大事可成而不敢妄自菲薄。然而畢竟紅塵是非,江湖險惡,多半時候,也是在道德底線載沉載浮。
窮此一生無非就是想活出一種姿態,做一個有識別度的人。
終有一日,累了倦了,風格尚有幾分,找棵樹把自己的骨灰埋了,像莊子所嘲諷的獨厚螻蟻吧。路過人間,留下兩聲輕嘆。
數學裡說加法的單位元素是零,所有的數與零做加法,它的值還是一樣。然後說一是乘法單位元素,所有的數與一做乘法運算,它的值也是不變。
在我們人生中,零與一時時提醒我們,遇到失敗就把它當做零,遇到成功就把它當做一,清歡何處不有?
失去了,於是你擁有了學會放棄的能力。
以前他並不完全懂得,還是本能的想要追逐幾步,現在慢慢可以體會來不及的必要。佛法裡有所謂求不得苦,有些不是你應該擁有,有些不是你生命的必須,放棄佔有一席之地的衝動,人生更為開闊自在。畢竟雙足只能站在尺寸之地,雙手能握住的也只是有限的可見之物。
剩下需要管理的是這顆貪得無饜的心,怨憎會,愛別離。
如果人生可以用方程式描述,顯然不是簡單的二元一次方程式,也許用一個多元聯立方程組可以略為逼近。所以仔細想想,一個人和另一個相遇,就和宇宙裡的一顆流星遇到另一顆流星差不多,機會幾乎是零,或者說趨近於零。然而我們每天遇到這個人,那個人好像習以為常,代表的意義是什麼呢?
有人前世就懂得,有人這輩子終於明白,執迷不悟的人也是有的。
失去是另一種形式的獲得需要世間風雨才能慢慢理解,失去世界因此可以學習真正擁有自我則需要佛般的智慧。既為凡人,就在無始劫中一步步迤邐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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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索寓言裏有個馬和驢的故事,驢主人養了一匹馬和一頭驢,他總是習慣把貨物放在驢身上,直到驢再也揹不動了,才把剩下的一點點貨物放在馬身上。
有一天,驢因為身體很不舒服,就對馬說:「可以請你幫我揹一點貨物嗎?我覺得很不舒服,好像快要死掉了。如果你幫我揹一些貨物,或許我的身體會好一點。」馬聽了,踢踢後腳,說:「少抱怨了,那是你的事情。」驢聽完,默不作聲的繼續前進,不久之後,身體一搖晃,就倒在地上死掉了。
主人發現驢死掉了,便把驢身上所有的貨物全都搬到馬背上,順便還把死驢也搬了上去。馬呻吟的說:「天啊!我剛剛不肯幫驢,現在遭到報應了!」
馬族和驢族是遠房親戚,一開始是驢不承認,後來是馬也不承認,現在是互相不承認了。馬族來到這個島上實屬情非得已,驢族其實也是。
這個美麗之島在馬與驢在此繁衍之前,到處都是梅花鹿。驢在演化成驢之前,憑藉著不怕苦不怕難的龍馬精神,佔領了梅花鹿的草原,梅花鹿因而越爬越高,躲進了崇山峻嶺,有些梅花鹿則學習了偉大的北方動物,突變成斑馬,隱藏在馬與驢的出沒之處。
你說這不是指鹿為馬嗎?成語的典故就是這樣來的啊!至於我呢,不是馬也不是驢,我是頭騾子,脾氣如此,個性如此,行為當然如此。馬和驢天天吵架,我既然無可奈何,就把它們的故事寫一寫,以後有人懂得也罷,無人懂得也罷,總算是盡了騾子該有的本份。是為之記。
驢族的祖先來自北方,最近的考據說是來自非洲。驢族的特性是特別能吃苦,但是也特別對危險與機會有靈敏的嗅覺。對驢族而言,馬族是一種只會炫耀而不事生產的動物,馬的身上騎著另一種兩條腿的生物,叫做人。你光看這個字的寫法就知道此物之長相和淺薄。
驢族的祖先就是不願意屈就在人的胯下,一路向南。偏偏還有一個歇後語,騎驢看帳本,那是侮辱了驢族的尊嚴也是高估了人類的平衡能力。驢族是很沒有安全感的動物,隨時準備往南邊跑,指南針就是驢發明的。這幾千年來,驢族一路跑,一路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即使跑到了這個小島,死的時候還是望著北方,發出一陣陣嘶鳴,提醒大家它曾經也是一種不被馴服的野馬。
馬族曾經擁有最大的一片土地,這片土地被幾條大河切割成幾個區塊,馬在這些區塊之間馳騁,也經常互相搶奪草地和水源。馬族其實是高傲的,黑馬看不起白馬,白馬看不起黑馬,白馬非馬,幾千年前就有這種邏輯上的問題爭論至今。馬族說它們的祖先是龍,一種誰也沒見過的動物,近代考古學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種恐龍,恐龍也者,恐怕是龍,人都搞不清楚何況是馬。馬族愛這麼說,也愛這麼催眠自己。
幾十年前,黑馬白馬又為了誰是真正的馬吵了起來,吵輸的一方心不甘情不願的來到這個小島,開始了這個故事。馬族剛來的這個小島,其實非常不開心,馬和馬之間也互相猜忌,懷疑對方的毛色是否純正。有些馬因此被限制了活動範圍,有些馬被馬五馬分屍。馬對馬都不客氣,何況對驢?驢唇不對馬嘴,於是有了到今天都還在爭論不休的三八事件,在此暫時按下不表。
驢族的老家在黃河洛水的旁邊,當時有胭脂馬,汗血馬,蒙古的短腿馬輪流雜沓,搶奪水草,驢族的祖先因此決定南遷。南遷是悲壯的,土地帶不走,能帶走的只有祖先留下的溝通方式,驢族因此保留了古代馬的咆哮與嘶鳴方式。這種方式對現在的馬族而言有相似之處卻又有些距離。
驢族有一些典雅的表達,馬並不完全理解。近來有些不懂的驢,為了要跟馬完全切斷關係,用了一些類似於高麗棒子的發音方法,實在是有辱驢的祖先。
有些驢為了說明自己跟馬毫無關係,搬出一套馬鹿野狼的說法,騙騙自己也哄哄其他的驢。不過這套說法有一部份是對的,跟所有的假酒一樣,只是兌了水。驢族在一路南奔的過程中,荒山野嶺,拋妻棄子在所難免,當地的原生野馬自然成為延續後代的必須選擇。有清楚的基因圖譜顯示,驢族這一路走來雖然沒有忘記河洛的朝陽與夕日,跟北方的馬開始逐漸有了不同。
泉州有條石橋叫做洛陽橋,洛陽橋下的河叫洛陽江。始於宋仁宗皇佑五年,西元1053年。
驢族最後到了南方的海邊,望著黑水溝,有些驢看到了機會,有些驢看到了不禁流下淚水。於是在千佰年的時光中,北方草原的蒙古馬持續南侵,有些驢族選擇躲進了桃花源,這多半是陶先生的一廂情願,有些驢決然出海。
渡過了黑水溝的驢來到了一片新天地,等待它們的並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連驢話都不懂的南方原生馬群還有梅花鹿。這些原生馬群多數善良,間或也有喜歡驢肉燒烤的黑熊。由於北方的嚴酷環境,海邊的驢一批又一批的來到這個號稱為福爾摩莎的島嶼。一海之隔,有的驢僥倖平安過來,也有不幸的沒能上岸。共同的是這些年輕的驢多半還是單身的驢。這對驢們倒不是大問題,驢族的祖先已經累積了足夠經驗,比照辦理就是。
於是有些原生的馬群消失了,但是基因不會騙人,不會騙馬,也不會騙驢。各位看官有興趣,可以自己做個大力水手的姿勢,如果上臂內測沒有一條不深不淺的線,那證明你跟筆者一樣,都不是純種。所以不要罵人雜種,代表自己沒有文化。驢跟驢會不會吵架,肯定會的。早來的驢跟晚來的驢,必須吵。早來的跟晚來的驢還會跟最後到的驢就不只吵了,那是得咬個你死我活的。
咬歸咬,吵歸吵,活下來的驢族總算在新天地畫好了地盤,只是它們忘記了原來的主人是梅花鹿跟黑熊。一直到櫻花種的馬鹿野狼來到美麗之島。驢們才發現代誌大條了。
七十年前,有高達數佰萬的馬族倉惶逃到這個小島。不瞞各位,家父即是其中一員。這些馬剛剛抵達,就發現這是一個比較文明的地方,比如說喝水要排隊。
由於馬鹿野狼剛被趕走,馬們始則困惑,繼之則懷疑,最終則要求驢要能學馬一樣嘶鳴。這些馬有些是白馬,有些是黑馬,還有些又紅又黑的馬。白馬們開始不安,不安則開始躁鬱,躁鬱控制不好就開始咬其他毛色的馬,於是有了白色恐怖。
驢族冷眼看著白馬,數佰年來的記憶與憤怒化做洪水,白馬還不自知,依然玩著白馬黑馬的遊戲。白馬有一個特點,喜歡比誰比較白,誰的毛色純正?不是的就是黑馬。黑馬就是共同的撕咬對象,常常忘了旁邊有聰明的驢。白馬還有另一個特點,錯以為驢族比較笨,其實它忘了驢族是跟自己有共同的祖先。走過千山萬水,驢那裏是省油的燈?
天知道。馬和驢有一個基因上的問題,就是時日久了,各自演化的結果有了生殖隔離的現象。眾人皆知,馬與驢的後代叫做騾子,騾子非常不容易繁衍後代,非馬非驢,飄泊一生。這種現象的具體呈現是無情的現實,生命在此必然會有自己的解決之道。我們稱之為突變。我的女兒們手臂上有我前面敘述的印記,清楚的紀錄我的祖先一路走來多麼不易,也提醒著我這片土地還有梅花鹿和黑熊。
歷史血跡斑斑,沒有誰是清白的。
互相撕咬之前,是否需要多一些理解與寬容,您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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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微熱的初夜,走過一個美團的兄弟,他也許在等今晚最後一單。手機的歌聲很大,讓我不由得回到旅館後找到這首老到不能再老的歌。一樣的月光,不同的年代,照著一樣孤獨流浪的心。
青島的東方,在朝鮮半島上有一條兩佰多公里的緩衝區,一邊是中國所說的黃海,另一邊是韓國人說的東海,寬約三四公里,自然野生動物在此任意行走,繁衍生息,沒有被人類捕殺的顧慮。人類彼此的殘酷鬥爭卻給了其他有情一個機會,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教育。在這塊狹長的區域,還有很多屍骨,有高麗人,美國人,俄國人,當然還有我們中國人。有一個制高點,一天之內易手二十四次,可見戰事之慘烈。但是現在還沒有辦法收拾,所以這群當初兵戎相見的士兵們,只好無言的躺在一起,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就是他們故事的終點,我們還活著的人思考的起點。
人物專訪 Q&A(賴幹)反共義士賴幹,廣東梅縣。
Q:叔叔,談談您怎麼到台灣?
A: 我還記得大哥離開家的那一天。當時一起走的有十幾個,都是年齡十六七八歲。我要大哥帶著我一起,以為是要去隔壁村子摘龍眼什麼的,他堅決的說不行。到了傍晚,都快吃晚飯了,大哥都還不見影子。我爹不說話,我媽流著眼淚也不說話。我和弟弟妹妹沒敢問,大哥這一走就沒了音訊。一直到抗戰勝利了,附近村子有人回來了,還是沒有大哥的消息。媽媽整天哭,哭得爸爸煩了,兩人就吵起來。我們那一個縣專門出兵,一方面是窮,一方面是能吃得了苦。謝晉元團長那一個團,一大半是客家老鄉,大哥也是奔著謝團長去的。共產黨來了,我已經十六歲,爸爸要我去台灣,我媽捨不得要跟我爸拼命,我爸說,去台灣還可能留一個種,共產黨不會放過我的。我媽拼死拼活不讓我走。韓戰一打起來,我就被徵召入伍,算是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整個部隊幾乎都是國民黨的殘兵敗將,擺明了就是當炮灰。衝鋒號一起,我就拼命往前衝,沒死就當了反共義士。你看看我的刺青。
Q:後不後悔?
A: 每個人都刺啊!沒什麼好後悔的。
Q:我是說後不後悔來台灣?
A: 沒得選擇啊!何況不來台灣就不知道我大哥下落了。後來才知道大哥上海淪陷後就被送去當苦力,死在一個我都不會唸的鬼地方。政府也沒虧待我,退伍後讓我在一個小學當了校工,一個人飽全家飽。
Q:沒想回老家嗎?
A: 共產黨以為我在朝鮮死了,在家鄉我成了烈士。我弟弟因此算是翻身了,加入了共產黨,還當了地方幹部。我回去算什麼?何況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老鄉探親回來跟我說,我媽媽以為我死在朝鮮,天天哭,哭到最後眼睛就不行了。端午節是她的忌日,我這兩年到端午節就想她,吃不下飯。不過我也差不多了,早晚可以見到她,跟她陪不是。我爸爸到死的時候都不知道我到了台灣。一切都是天意啊!
Q: 叔叔的本名就是賴幹嗎?
A: 那是我哥哥的名字,算是個紀念吧!好像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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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人間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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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明白得早,有些人明白得晚,有些人始終不明白,世界並不因為你明白或不明白而有所不同。有些人貪心一些,想要有人瞭解自己,拿出自己的一半,交換對方的一半,只是經常因為雙方的一半不等同而從爭執到無力掙扎。最後啃著破碎的一半,看著掉落一地的另一半,徹底的成為凡夫俗女。
據說蟬的幼蟲要在土中蟄伏十幾年的時間,一旦化為成蟲,離生命的終點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難怪牠要用盡力氣嘶吼,第一次出場演出也是落幕的演出。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如此感嘆著。
佛卻不這麼看的,祂說生命是無限的。於是我們可以默默的累積,一點點沈澱,這一本生命的存摺會伴隨著我們直至成佛。這是生命的真象嗎? 還是智者對凡夫如我的一種撫慰,以讓我們舒緩自在?答案也許是一個答不完的申論題,於是我們只能留下思考的痕跡,以待自己的來生。
無論在那個時代,忠於自己的知識份子處境都很艱難。冬天始終不曾遠離,只能以龜息大法維持最低能量的生存,繼續冬眠。李敖死了,世間少了一個到處胡說八道的男人,淒涼不少。台北陽光依然燦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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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聯考成績單那天,是七月二十六日,研記得清清楚楚。爸爸什麼都沒說,要他在祖宗牌位前跪著,媽媽也很難過,但是她沒說,只是說要他聽爸爸的,就好好跪著。開學了,爸爸撂下一句話,「想重考,自己想辦法。」,爸爸送研到台中,跟他揮揮手,一個人回去了。
外省籍公教人員子弟的家庭,父母從小就會告訴你要好好讀書,長大成為國家社會的棟樑,完全是讀書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那一套。幼承庭訓,秉持父母意志,十二年寒窗苦讀,一舉揚名以顯父母,等同於一種心照不宣的心靈契約。
父親老是說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書讀好,他也這麼認為的。高一升高二要分組時,他打算讀社會組,師大國文系是他的理想目標。父親難得的用極其溫和的口氣說:「兒子啊!你不為自己想想嗎?打算跟我一樣窮一輩子嗎?」。
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承載著父母的期望與虛榮。這次終於砸鍋,正確的說是砸鍋的開始。他努力過了,他失敗了,他可以做自己了。人生在此與學霸告別,走向一個沒有地圖的旅程。這所教會大學在大度山,大度山是什麼鬼地方呢?還沒開學,建北校友會的學長學姐都寫了信給研,學長是化工系,學姐是物理系,試圖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孤獨。
驚訝的發現萌竟然也是同一所學校,心中有一點異樣的感覺,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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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研跟她同校,老實說萌有一點說不上來的開心,聯考失利的陰霾一掃而空。高中在台北的三年來,這傢伙跟幾個初中的同學,老是喜歡往她跟姐姐租的房子跑,說要聽西洋歌曲的唱片,真正的目的則至今未明。
研真正感興趣的是姐姐的書房,尤其是姐姐中文系像磚頭一樣重的書。總是借了幾天就還,他看書都避開當時流行的西方思考類如「新潮文庫」。但是研並不喜歡紅樓夢,西廂記這種風花雪月的書。
有一次正好姐姐在家,研跟姐姐聊得很開心。姐姐後來跟萌說:「他是不是妳喜歡的男生?」,她說:「不可能吧!」
姐姐用很疼惜的語氣說:「最好不是。他只能做朋友。妳知道爸爸是不可能讓妳嫁像他這種背景的人的。」
這群大男生總是一起來,一起走,像候鳥一般。研總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摸不清楚在想些什麼? 一直以為他會讀社會組,結果還是不能免俗的讀了自然組,據說是父親的堅持。在榜單上看到他跟她同校,暑假期間避免尷尬,都沒有聯繫,研會不會出現在校園裡,她也不能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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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度山是一個好地方,學校美,校歌也美,綠衣佳人流落於此,正好歇息片刻。但是研不是,她猜這裡只是他流浪的驛站。事實證明也是如此。看到研到大度山時,其實有點失望。他的氣勢沒了,不像高中時充滿自信,像是失去劍的俠客,空手走著。
在一場傍晚迎新的演唱會,幾百個人圍坐在緩緩起伏的草地上,隔著人群她遠遠的看到他,南方來的大學西洋樂團扯開嗓子唱著當紅的「老鷹合唱團」成名作「加州旅館」,樂音華麗,唱者十分賣力。他專注的聽著,像一個流浪的民謠歌手。
「妳以前的唱片呢?」,散場時研走過來,原來他看到她了,這麼問著。有時候他會說一些看似很天馬行空的話。
「喜歡的還留著啊,不喜歡的就送人了。」,以為他會接下一句。結果什麼都沒說。他太敏感,總是避免正面衝突。
萌既不是他姐姐,也不是他的戀人,只好讓研像流浪漢般的在校園踅著,穿著褪色的高中鐵灰色外套,訴說著無聲的悲哀。她真希望脫掉他圖騰般的夾克。對他的悲哀,她可以理解,但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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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他們都是新鮮人,經常在路上碰見,她會故意跟研聊天,讓他趕不上下一堂課。他好像也無所謂。有時談很深入的話題,也可以什麼都不談,只是一起坐在教堂前的石階上,風輕輕地吹。
那時流行把高中的書包,外套送來送去,有點炫耀的意味,她要了他的高中外套,他還真的給了她,有一次忍不住試探性的問:「你不會把我當女朋友吧?」
「才沒那麼傻。」,他這麼回答。她想起姐姐的話。
「我會重考。」,研輕輕地說。她淡淡地沒有回答。
那一年如果沒有她,他應該走不過那段放逐般的日子。她知道研要重考,始終陪著他上圖書館,甚麼也沒說也沒問。他把萌的溫柔陪伴解釋為愛情,覺得很幸福很自在。重考前,他們在學校後方一條隱密的小路上坐著,撐著一把傘,雨默默的落著。一句話也沒有,她也許在等著什麼,他想。
但是兩個人勇氣不夠,什麼也沒有發生。萌最後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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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進考場,考完最後一堂,準備上成功嶺,研打了電話給父親:「還可以,您幫我收成績單吧。」。 以為九月後可以回到台北,結果還是敗在數學去了台南,重蹈覆轍是他的生命常態。
研回到學校辦完離校手續,覺得需要把一些事說清楚,那個時代還沒有手機,在萌的郵局信箱裡留了張短信,大概是不見不散之類。夜已經深了,研一個人坐在音樂系館的台階上,不遠處有同學還在練習吹中音號,運氣自如,顯然很有把握。她來了,兩人都有些話梗在喉嚨,說不出來。
他說:「天亮就走。晚上跟同學擠一擠。」
「別喝太多酒,身上錢夠嗎?」,她叮嚀般地說。
「搭慢車應該可以。」,他沒說家裡只給他註冊費,到了台南就要先打工這類小事。
「別忘了我還在這裡。」,萌說這句話時遲疑了很久。
那天晚上很靜,雨慢慢無聲地飄落,遠處吹號的同學終於走了。萌沒有哭,一直到走回宿舍的相思樹路上,有預感這應該是一次道別,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宿舍關門前,才紅著眼眶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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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忙著打工維持自己的生活,除非點名絕不上課,只是虛耗著玩樂團。靠著在大度山學的一點功夫,在吉他社晃了一整年,有了自己新的樂團,唱一些當時剛剛開始的校園歌曲,也自己嘗試著寫點歌詞,幹一些文青該幹會幹的事。反正微積分,物理學都學過了,考試也都能應付。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在中文系和數學系旁聽。那年的聖誕節,研給萌寄了張卡片,寫了幾句朦朦朧朧的短詩,她沒有回。
學長終於看不下去,要研把那一年裡萌丟在信箱裡的字條一張張攤平,一張張讀一遍,然後撕掉,第一張真的撕不下手,第二張容易些,慢慢就沒感覺了。像進行一個祭典一般,最後他用火柴點了一把火,把紙條全部燒掉。奇蹟般的研就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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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畢業後的四十年同學會,萌又見到研。人好像開朗了許多,這麼多年也應該改變了吧。研走過來很溫暖的問了她現在過得如何? 這些年她一個人,偶爾想起他,也許還是一樣吧,在沒落的台北或繁華的上海某個地方,散發著他獨特的冰冷與孤獨。她曾經從谷歌上搜索過研的名字,得到一些他工作上起起伏伏的線索。
萌告訴他現在一個人跟孩子住在淡水,在親戚家幫忙。
應該聽出來些什麼,但是他居然只說:「很好。」
「還好。」
「以前常到妳租房子的地方聽西洋歌曲,那些唱片妳還留著嗎?」
「早丟了吧。」
萌不明白研,他也裝作不明白她。其實萌還留著一張老唱片,那一張上有他喜歡的一首歌。只是她不想說。還留著他的高中外套。給研的高中書包可能他忘了吧?
研則想起多年前下雨的秋末夜晚,她說的一句話,「真正屬於我們的幸福應該不用這麼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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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消息時研已經走了一年,埋在一棵楓樹下,當時並沒有特別的難過,直到幾天後真正看到那棵樹。那是一棵壯碩的楓樹,然而只剩空空的枝椏,冬天的寒風就這樣包圍著它,她突然想起,研那些年寫給她的幾封信和那些不成熟的詩,還有那件鐵灰色的外套還收在老家的閣樓上,那根細細的線終於斷了,風箏頭也不回的走了。翻著研寫給她的舊信,信紙還是用筆記本撕下來的某一頁,萌的眼淚終於一滴滴落下。
猶如迷路的風箏,
掙脫繩索以為是一種自由,
歲月荏苒,終於明白,
思念是一絲無形的牽絆,
最後無處可去的他,
依然難以逃脫一抹輕笑的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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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既是起點,起點也是終點。就像程式裡沒有找到條件可以跳出執行迴圈的可憐變數,不斷電的話就必須一路前行。
跳出執行迴圈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只是或者過度自信,或者對人生認識錯誤,沒有在適當的點安排「退場機制」。把自己的生命價值寄託在名利二字固然可笑,寄託在別人的肯定或認同上也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結局沒有甚麼不同。
他坐在公園裡,陽光很溫暖,春風很柔和,松鼠在樹間竄上竄下。幾個外傭推著主人們的輪椅吃著買來的便當,間或用湯匙餵著輪椅上的主人。
「不知道會是誰最後餵我們?」
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太難。
人人都是擺渡人,最後剩下的只是一葦小舟,一根長篙,在星空下獨自放歌。他是這麼想的。彼岸也者,也許只是善知識白色的謊言。世界很大,江湖很小,無家可歸並不那麽可憐,可憐的是無路可退。
前進並不全然是前進,迷途也不全然是迷途。生命中所有的執著其實本質上皆為偶遇,無論是否覺知。自由是一種狀態,需要想像力,失去自由並不是身體或行動被束縛,而是失去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氣。大隱於市是必要的修煉,在有一輛休旅車之前,捷運各線間轉換也不妨試試。
只要有一張「悠遊卡」,即可穿梭在城市的光影中,游牧馳騁。
這個未知的世界經常並不是感官外在的世界,而是眼耳鼻舌身意外的心靈空間,因此有一個人旅行,一個人溯溪,一個人走入曠野的必要,一個人搭捷運的必要。
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看電影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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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清朝中葉太平天國之亂,給了兩個背景完全不同的生命帶來了機會與命運的轉折。一個是中興名臣曾國藩,另一位是紅頂商人胡雪嚴。曾為學霸,胡為學渣,兩人都活到六十出頭,曾得善終,胡遭抄家。兩人都活得不容易,不簡單。兩人在命運與機會的賭局中,曾選擇見好就收,集小勝為大勝,胡選擇越玩越大,一路梭哈。
看官這時候想起了誰呢?歷史有趣之處在於對照實驗,文人無聊之處在於隔岸觀火。人的一生難免高低起伏,禍福成敗是在四個字「退場機制」。在圍棋的術語裏稱之為「收官」。
棋局勝負已定,每一個人最終都是殘局。有的人想清楚了,該收就收,得以善終,有的人想不清楚,一路向西,最後把自己送上西天。多數人下棋時只看到坐在正前方的對手,其實沒看到真正的對手是內心的貪瞋癡。贏了容易助長貪念,輸了容易長養瞋心,棋局中一來一往,攻守之間其實都是癡相。看官不信的話,找一個公園觀棋不語試試,明明勝負與閣下無關,你亦心中波瀾起伏。
圍棋中的「未生」比喻職場的狀態,未生是死是活其實不是掌握在別人手裏,落子最終還是是自己。在職場裡,我們都是「未生」,只有堅持下去,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成為「完生」。
人物專訪 Q&A(曾國藩)
Q:請問您為什麼會把家書公佈出來?
A:因為當時沒有臉書,沒有微博。
人物專訪 Q&A(胡雪巖)
Q:請問您為什麼不願把自己的墓地位置公諸於世?
A:百度地圖上有胡慶餘堂當地標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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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咎無譽
辛棄疾《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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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斷的告訴我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現實世界裡的刀光劍影,如你我這等路客如何自保,皮肉之傷難免,但如何能保住晚節,全身而退? 覺得自己撐不住時,只要看看歷史上這些傳奇人物,就覺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培養鍛鍊自己能從歷史學習教訓的能力,才不會辜負前人為我們的演出的跌宕起伏,悲歡離合。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其實是低估了。專業經理人跟老闆意見相左時最容易失眠,或者在睡夢中還在處理工作上的事,那時腦力其實並不好,覺得亂七八糟,醒來一身冷汗,幸好只是夢境。真的想清楚,痛苦的並不是選擇本身,而是無法選擇的事實。
學習著做一個無法選擇也能泰然自若的人,知難行易或是知易行難都是片面真理,如果怕自己精神分裂,王陽明已經教我們了,知行合一才是根本解決之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少時讀辛棄疾頗覺未免太過兒女情長,人生自當金戈鐵馬,細想當年,其實正是未識愁滋味而已。人的一生,多少都有些當時想做卻不能做或不敢做的事。識盡人生如苔如露如霧如風之後,獨立拱橋一星如月,畢竟不如意是人間常態,你我皆然。
有人為柴米油鹽所困,有人為功名利祿所困。困的原因不同,結果卻十分相似。有人為情所困,有人為愛所困,凡人為貪瞋癡所困,佛為眾生,為慈悲所困。
酒須多年醞釀,感情也是,一時是非功過,當時也許情緒澎湃,多年以後多為小菜一碟,適合下酒,權充談資,那麽當年的捨不得或放不下的到底是真是假?
彼時為真,今日為假嗎?或是彼時是假,誤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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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想,自己成長在一個父母很辛苦,孩子們很知足的時代。那時的父母過年發壓歲錢只是個形式,過了初五紅包就要收回去繳學費,孩子們也不敢抱怨,每個孩子都差不多。過了初五,在神明桌上的橘子就可以拿下來吃了,我一直以為是一個習俗,長大了明白只是家裏窮一些,但是不覺得不滿足,家家都差不多,還是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幼稚園畢業,什麼都沒有學會,只會在發餅乾牛奶時醒來,想來我從小就有能睡愛睡的天份。有極愛我的父母,有極疼我的姐姐,還有只會流鼻涕愛哭的三個妹妹,那就是一個台灣桃園鄉下的小男孩。
小時候日子過得慢,牆上的鐘走得也慢,牆角的枇杷樹果子長得更慢,前些年媽媽把枇杷剝開給我吃,就記住了味道。
最遠的距離經常是從家裡走到學校,學校在一座小丘陵上,慢慢走可以花幾十分鐘,延路有花有草有青蛙,隨時有讓你分心的事讓你停下腳步,最香的是姐姐摘給我的野花。那時沒有做不完的工作,開不完的會,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看著藍藍的天,就覺得很幸福,最關心的事只是牆角那棵媽媽說的枇杷樹會不會開花結果子。小學六年級到了開始要補習的時候,老師教了幾個算術題型,出了練習題,就跑出去抽菸,誰先寫完誰就先放學,掛在教室的鐘滴滴答答,開始注意到還有分針和秒針。
初中開始要每天搭車從海邊的鄉鎮到城市,我開始是搭五點四十五分的客運,後來改搭六點十分的班車,為了要看某個清秀佳人。她的父親都會陪她走到客運車的小停靠站,幫她背書包,拿雨傘,上學這樣,放學也這樣。高中就住在學校後門,與學校只隔著一條寧波西街。鐘響的時候,拿起書包衝出去還來得及在關門前進入學校。來不及還可以有五分鐘經過某個與福利社相連的小門趕上朝會。
大學時常常考試不會寫,覺得時間又變長了。不好意思提早交卷,明明大家都還在振筆疾書,自己只好假裝思考,其實是在塗鴉。通常一場考試大概可以寫五六首沒有對象,從未發表的情詩。
出了社會,時間就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了。開始是掌握在主管手上,後來是掌握在客戶手上,有時候竟然是掌握在對手手上。你不得不的要學會換手運球,觀察對手腳步,切入,上籃,得分或搶籃板球。一來一往,超過二十四秒就是違例。
美人須待卸妝後,英雄見慣亦平常。每天我要從這個捷運站到另一個捷運站,經過相同的攤販,他或者她開始總會迎著你的目光,試探性的知道你會不會下一個顧客。久了,知道你只是路過,笑容也是有成本的,於是就逐漸陌路。一路走過去,自己其實是外人。
慢慢也學會低頭穿過,避免尷尬。偶爾有一兩個發傳單的,穿著跟我類似,面露靦腆,似乎是剛從某職場因著某個原因退下,這是個臨時度小月般的暫時停車。幾天人就消失了,帶走我努力想留給他們的微笑,我嘗試著讀完他們的傳單,像每天開不完的會,無能為力卻是必須。
在城市裏偶爾想自由行走,發現連UBike都有變速功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速度優游人生是一種學習也是一門修煉的功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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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專門出學霸與書呆子的學校,經常會出現幾個奇人,胖子無疑就是其中之一,胖子小時候就叫胖子,估計也曾被叫做肉圓等具有特色的綽號,但是胖子這個綽號不僅他自己喜歡,同學朋友們也都喜歡。
胖子吸引我注意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班際籃球比賽。胖子雖胖,卻有平常人亦少見的靈活,三步兩步就快攻上籃得手,把追的人拋在後頭。轉過身來還跟對手笑笑,那個意思是你下次要快一點。
那一天我們班慘敗,不過胖子倒是讓我記住了他。
再見到胖子已經是四十年後,我繼續保持著平凡,胖子繼續維持著他崢嶸的體態,嗓門沒變,瀟灑如昔。歲月可以摧折打擊一些人,留下或淺或深的痕跡,對有些人似乎是莫可奈何。
胖子始終健談,他開始說話,其他人都可以閉嘴而毫無冷場。所到之處一直都是笑聲不斷,鬼話連篇。他會說他小時候打架的事,我們這群乖寶寶只有張嘴讚歎的份兒。
那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是「一本書的啟示」。他從申論題的觀點闡釋,說明為何是一本書,而不是兩本書,為何是這本書而不是另一本書,拿了四點五分,應該是那年本校作文的墊底,因為作文滿分是三十,我記得自己是二十五分左右。考英文時他三下兩下寫完,檢查了幾遍,看大家都還振筆疾書有點納悶,出了考場,大家都說英文今年簡單但是題目很多,很多?他才發現最後一張考卷還有背面的題目沒寫。
那年數學超難,我就不說自己幾分了,他老兄加權百分之二十計分後拿了快一百分。就這樣單靠著一科數學,他也進了交大控制系,至於要控制什麼應該完全不清楚。
四十年重聚意猶未盡,數月後臨時起意在遼寧街夜市拉了個高中老同學聚會,他酒喝得不多,卻送上一個故事讓我們下酒。他的籍貫是湖南,父親在高一那年被警總帶走,毫無預警,一去多年。那時疑似匪諜的最低消費差不多就是十年。
上學時開始有便衣跟蹤,幾次下來他氣不過,走進一家麵店,便衣居然也跟了進來。麵來了,他端著麵一大步就坐在那個便衣的對面,嚇了對方一跳。吃完麵,便衣好心的告訴他幾句話,老弟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隔幾天,他就跟學校教官說要入黨了,當時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太胖,量了幾次,正好超標零點五公斤不用當兵,大學畢業帶著所有的積蓄就去了美國,積蓄有多少,他那天說了,我忘記了,大概就是可以活一個月那種。他選校的標準不是學校的好壞,而是那個學校可以給他獎學金活下來。畢業,就業,在矽谷成功創業,忘不了這一塊他出生的土地。一個人回台灣照顧九十幾歲的老母親,依然活力十足,在有限的資源下繼續奔走奉獻這個人稱寶島的地方。
有些人喜歡大聲的說愛台灣,做的卻不是那回事,有些人嘴上沒說,一直做著。心中有怨嗎?也許有一些,在沙漠裡有些仙人掌長得又粗又壯,他就是那種,只需要陽光與空氣。水一點就可以。這些人就像是駱駝轉世的。
如果你認識胖子,周圍或自己也有些類似的經歷,應該也可以感受到做為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哀與微微酸楚的幸福。快馬江湖,任我逍遙,誰又在乎紅塵一路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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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根譚》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二十世紀對所有的中國人都是艱難的世紀。有人妻離子散,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英年早逝,有人晚節不保。每一次的選擇都有可能是萬丈深淵,或是柳暗花明。在大時代的波濤洶湧的大海裡,有人被一方供奉為烈士,被另一方貶斥為叛徒實屬正常。但是有特別的一群人被兩方都視為異己,都欲除之而後快。這類人究竟是以何為思想基礎支撐自己?
汪精衛,做為大時代悲劇的代表人物,他如何走入命運的陷阱,從一個英雄變成狗熊?歷史為我們留下了兩個汪精衛,一個是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熱血革命青年,一個是悽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的漢奸民族罪人。
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先生臨終前的遺囑據說也是汪精衛的曠世之作,從革命家的襟懷理想,繼往開來的抱負,對後繼者的殷殷期盼,讀之國人無不動容。
讀汪精衛的年譜,他半生的精力都是在跟蔣介石進行權力鬥爭,因名因利因意氣。以成敗論英雄而言,汪蔣二人皆為徒然,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但是歷史的評價卻也在這區區五十步。如果我們把時間的長度再拉大,鏡頭的距離再拉遠,當年意氣之爭也許只剩下每人一句對白。
蔣說: 僥倖。汪說: 糊塗。
人物專訪 Q&A(汪精衛)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一直信仰三民主義,是孫文先生的追隨者。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還是用中華民國國號,中華民國國旗。
Q: 汪先生您覺得自己是漢奸嗎?
A: 我有故事,你有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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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們大多才十七八歲,也有些二十出頭。從各個不同的地方,帶著各自不同的口音,因為各種原因進了黃埔,唯一的共同點是都熱愛這個國家,以當時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李彌,謝晉元是他們這一期比較年長的大哥,柯遠芬則年齡小一些。高魁元跟他是上下舖。
當時命運之神也許在前方冷笑著,等待他們飛蛾撲火般的踏入時代的黑洞,無人倖免。
淞滬會戰,國軍與日軍進行血肉之軀與鋼鐵火藥的直接衝突。三個月內國軍前仆後繼投入七十五萬人,日軍三次增援投入三十萬人。八十八師五二四團奉校長之命死守四行倉庫,已經做了壯烈犧牲的準備。
謝晉元告訴官兵弟兄:「這個四行倉庫就是我們400多人的墳墓,全都要戰死在這裡。我們中間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就要堅守陣地,和敵人拚死戰鬥到底!」
血戰七日任務完成,撤退至上海公共租界,全員繳械。沒有死在日本鬼子手上,卻死在自己弟兄的暗算,老實說是挺冤枉的。不過他也好不到那裏去,甚至更窩囊些。
柯遠芬鬼頭鬼腦,後來到了台灣幹下了二二八這件惡名昭彰的事,算是人神共憤,台灣同胞被殘忍的屠殺,不少潛伏的同志也遭到毒手。今天倒是想看看這小子敢不敢來?高魁元跟他那一年為了件芝麻綠豆大的事打了一架,高留了鼻血,他腫了隻眼睛,也算平分秋色。今天倒是可以喝兩杯,一笑泯恩仇。那一年沒有打下古寧頭,多少還是看在同窗之誼的面子。
八二三砲戰,胡璉守金門,他也對老胡手下留情,校長老是喜歡看他們四期同室操戈,也算準了他這人有情有義。今天肯定要跟李彌老大哥敬幾杯,把李彌趕到泰緬邊界實在是人在江湖,非他所願。往事如煙,今天一方面是看看熱鬧,主要還是跟校長鞠個躬,謝謝校長栽培。問他是誰?
一九二五年
我知道你是共產黨,總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難處,這把象徵革命軍人魂的短劍給你。希望有一日可以念在黃埔袍澤之誼,三思而行之。
他接過短劍,望著校長背後的一幅字。沉默的點一點頭,轉身離開。聽到校長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九五零年冬天,三野葉飛要強攻金門時,第一時間他就知道當時是老高在古寧頭。老高雖然在班上跟他不對頭,老是仰仗北方漢子人高馬大,欺負他這種瘦弱的南方人。有一次老高又在譏笑他是頭南方驢子時,他一腳飛過去就把老高給踹了,挨了頓好打,他始終不吭一聲。老高從此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再也不敢當面笑他。
終於他寫下古寧頭三個字和1024 ,把劍身與字條透過祕密管道送出。算是報答了黃埔栽培及校長之恩,倒是便宜了老高。
[註:1949年10月24日,共軍試圖登陸古寧頭,為國軍在灘頭阻絕,共軍氣焰大挫,台灣得以保全。]
很自然的大家各坐各的,這一桌是放牛班人少一些,有一句沒一句,各懷心事。其餘幾桌是當年的前段班,酒酣耳熱鬧成一片。校長到的時候,大家出於反射動作,刷的站了起來,一如當年。校長跟大家敬了一杯酒。拿出一個盒子,紅色的絨布打開,把裡面的一把短劍拿出來,旁邊有一張泛黃的小紙片。把短劍給了老高。校長看向他這一桌,意味深長的說:你們都是好學生。
老高走過來,敬了他一杯酒,不知道怎麼了,這匹久經沙場的老馬,溼潤的眼眶裏似乎是藏著點什麼。學霸胡璉湊上來,喊著要拼酒怎麽不找他。
周主任最晚進來,跟校長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的坐到他們這桌。跟他說了一句,久違了,陽春。
周主任酒過三巡,最後走到校長面前道:校長,毛先生不方便過來,請我帶來一幅字聊表心意。
《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校長接過。問道:翔宇兄,我們都錯了嗎?
周笑曰:故人相見,前塵往事一歎即可。
人物專訪 Q&A(周恩來)
Q: 請問周總理如何能在毛主席身邊數十年能全身而退?
A: 我全身而退了嗎?
Q: 您一生中最遺憾的事是什麼?
A: 沒有去過阿里山和日月潭。
Q: 請您給年輕人一個建議,如果只用一句話。。
A: 活下去才能談理想。
Q: 據說獲知林彪同志墜機消息後,總理曾痛哭失聲?
A: 你看的是網路上的假消息。(林彪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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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為有守
清‧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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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我們把職場比喻成戰場,無論自己在裡面是叱吒風雲的將軍,或只是拼命向前的過河卒子,總是以悲壯慷慨為主旋律撰寫一路征途。每一個人物都各有心事,因而也就各有立場,各有打算,沒有誰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沒有誰是鬼魅小人,只是生如蜉蝣,甘心承認或不想承認而已。
職場裏我們經常是觀棋無語的偽君子,也難免是起手有回的假丈夫,無論如何,楚河漢界只是表面的藩籬,對車馬炮般的你我而言,往往是午夜夢回時的一身冷汗,和與驚魂未定的僥倖是夢。職場人生其實不需要等待誰給你一個交待,說法人人各異,與其指望萬事如意,不如求自己心安就好。
在職場人生中我們多數人只是配角,甚至只是跑龍套當背景的角色。生旦淨末丑的喜怒哀樂在戲劇裏都是過場,也許只有一兩句對白,沒有這些角色,整齣戲就會很突兀,很蒼白。多少想為這些沒有臉孔的演員,還原他們有血有肉的靈魂,也許也是想還原自己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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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Max說要走了,他一時眼眶就紅了。
一起奮戰了快一千個日子,Max 說抱歉留下一個爛攤子。他說這個爛攤子他也有份。一起創一個英雄事業是他們曾經的夢想,一起搞砸一件可成可敗的創意也可以是快意江湖。
Max 是他在職場這麼長的日子裏見到少數始終如一的人,始終如一無關乎褒貶,但是他是這麼期待自己紅塵行走,不為世俗所染,一如赤子能維持本來面目。他覺得 Max 是做到了,而他並沒有。
認識 Max 時他大約四十,Max 小他五六歲,極有個性的留著小鬍子,那是Max 的標誌也是他的祕密。另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是 Max 有一台滑板車,林口無線通訊事業處的辦公室很長,Max 在那頭,他在這頭,有時Max 就蹭著滑板一路滑過來談事情,談完又快速的蹭回去。團隊剛剛從所謂的「技術研發中心」獨立出來,有一位超級富爸爸加持,團隊很年輕但是雄心萬丈氣勢磅礡。Max 在原來的筆電單位表現傑出,調過來正好彌補新單位對公司系統的經驗不足。
第一次出貨時,他還是專案經理,生產線現場人力不足,Max 是硬體的負責人,二話不說的就帶著手下的所有工程師上線支援測試,自己還親自到組裝測試站盯著現場,他從 Max 的身上學習到的是工作態度與捨我其誰的氣質。
有一次跟老闆開會,為了某一個設計相關的議題,Max 跟老闆意見相左。如果是他,應該已經退讓了,Max 還是據理力爭半點不讓。「這件事不必討論,我已經決定了。」,老闆乾綱獨斷。Max 收起筆電,轉頭就走,臨出門前丟下一句:「好啊,你是老闆。你說了算。」。老闆臉色鐵青。極有風度的說:「繼續開會。」
沒多久 Max 就被調回原單位,他失去了一位可以並肩作戰的工作夥伴,也失去了一次認識 Max 的好機會。十幾年後重逢卻是在美國的CES消費性電子展,Max 像孤狼般的出現在飯店的早餐吧。他從後面叫Max ,兩人都還記得彼此的名字。Max 依然沒變,他希望自己也是。然後第二年又在同一個飯店碰面,同樣的展覽,這一次雙方談得深入一些,Max 還是保持一貫的直爽與溫暖伸出溫暖的手邀請他加入,他當時在大陸工作,對某些人尚有承諾,因此略有猶豫,。留下了聯絡電話,有緣再敘。第三次碰面又是一年,那是一個春天盡頭的下午,情況已經大有不同,Max 希望他一個人加入,他答應考慮一下。
他想想自己有一幫子一路走來的弟兄,頗有前途茫茫的蒼涼之感。他當時心中的想法是絕對不能捨棄弟兄們,只考慮自己一人的榮華富貴。這世界變化快,現實世界風雲難測,在撞上冰山之前,把跟著的弟兄們都送上救生艇,原來的公司沉沒之前,他才熄燈一躍入海。
筋疲力竭地從水裡游上岸,收拾好一身水漬,準備登上下一班船,新的碼頭在汐止。進了之前來過幾次的汐止辦公室,原來的幾個主要幹部找他一起開會,氣氛詭譎,眼神都迴避著。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已經跟新的老闆達成共識,有了新的想法,可以自己運作,謝謝長官栽培,還建議他跟大老闆談談,也許重慶更適合他云云。整個過程只有五分鐘。
他不覺得特別難過,事出必有因,江湖路險,彼此都有難言之隱。人性如此這般脆弱,勿須考驗,也無須追問究竟,以免雙方難堪。這盤棋看似滿盤皆輸,剎那間他明白昔日烏江前,那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子如何糾結。他不是,他只是個半頭白髮的油膩男子。
油膩男子還有一項特色是知道哪裡有逃生梯,如何走完殘局已了然於胸。撥了一個早該撥的電話,傳來的是老朋友Max溫暖的聲音。「我決定了,下個月報到,謝謝你給我的機會。」,看看外面,台北汐止的雨,依然跟來時一樣淅淅瀝瀝的下著。沒有撐傘,其實是沒有帶傘的習慣,走入雨中,心多少有點麻麻的。雨早晚會停的。後無追兵,一人一葦飄然過江,飛龍化為潛龍只是換了一張名片,他必須還是他,只是多了幾道傷疤。
創業跟戒菸一樣一點也不難,時不時都可以折騰一回。人生多半來時兩手空空,走時空空如也。江湖猶在,劍藏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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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個性猶如是隻膽小的蝸牛卻一直很喜歡旅行。旅行可以遇見其他的生物,友善的,不友善的,甚至是邪惡的。有的會很好奇的問蝸牛為什麼要帶著這個殼,有必要嗎?這個殼是蝸牛的睡袋,蝸牛是專業的旅行家,你說呢?決心進入時光隧道旅行也不是最近的事。人因為夢想而偉大,萬一實現了呢?然而蝸牛出遠門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尤其是獨自一隻蝸牛。
早上一杯特調咖啡,一個三明治,吃完就準備上工。度日如年週而復始,被老闆或客戶修理,唸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菜鳥們,安慰鼓勵了快掛掉的戰友,一天就算過關了。之後他就可以開啟蝸牛模式到午夜。
發現自己是蝸牛不是今天的事,大概是在高中的時期。高三的時候開始學排列組合,同學間開始謠傳,學不會的人應該不適合讀理工科系。他很快就發現真的學習有障礙,舉一反三是不可能,舉一反一都有困難。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讀書人的好處是有一大堆成語可以引用,讓你認不清楚現實的艱難而勇往直前。
蝸牛不繞路,只要方向確認了就一條路走到底,他也是。結果那年的排列組合花了大半的時間,物理沒有好好讀,聯考時該砸鍋的砸鍋了,該考好的如今完全沒用上。好吧,勉強有用到排列,組合只有在吃自助餐時偶而用上。
謀定而後動,三思而後行。這句話對蝸牛而言是很好的護身符,但是不夠精確。他是想的時候多,應該說是整天在想,只是不太付諸實際行動。一動不如一靜,厚積薄發是一貫的處事原則。邁開第一步的時候,他已經準備走下一步,像謹小慎微的圍棋高手。
那一天他聽著聽著突然就把手上的事停了下來,心中一陣驚惶,極像是火車上一路沉睡的旅客,聽到列車長的到站廣播,自己已經過站了。其實只是一首年輕時聽的西洋老歌,那時他才十七歲,有了一個好不容易買來的黑膠唱盤和第一張唱片。時光用它自己的速度往前奔馳,他張開眼睛看到的是秋天最後的一片金黃。
冬天即將來臨,春天與他無緣無涉。進入人生最後一季的他,還不知道生命的寒冬是什麼味道,輕裝簡騎,無邊落木蕭蕭,策馬入林。獨處斗室,夜涼如水,他想起了那個難忘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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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時他跟土博士,老道,老鄧三人住在鳳凰花城小東路的一個眷村宿舍裏,房東據說是退休的砲校副校長,孩子都在國外,對他們還算親切。後院種了不少芒果樹,由於不會有野孩子偷摘,果實纍纍,對幾個窮學生自然有莫名的吸引力。可是他們還是挺有自制力的,只撿掉在地上的來吃,跟螞蟻爭食固然有點不妥,估計螞蟻也無可奈何。
宿舍一落四間,可能是以前房東的警衛跟伙房之類的宿舍,他跟土博士的房間還是相通的,中間只用半截破布掛著,算是有個裡外區分。土博士是他這輩子遇見的神人之一,完全沒有物質欲望,唯一有興趣的是物理,其他的科目跟他一樣得過且過。老道每天進進出出,不知道忙些什麼?都是同系同班的,各自有選修的課和未來的打算,老道和他同一個高中,一樣的命運,第一次聯考不順利,重考才進了這所南部算是知名的大學,對父母算是有了交代。老鄧是天才,幾乎不上課,找他就到彈子房容易些,體格壯碩,那時晚上在舞廳兼差當保鏢,騎著一匹野狼呼嘯來去。
他和土博士突發奇想,覺得學校老師教得也不怎麼樣,自己讀也差不多,雖然好歹也是畢業自明星高中,卻也不想誤人子弟去當和稀泥的家教。兩個人先是在「台南安平工業區」做焊接的計時工,後來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是鋸木頭,累一些可是工資好一點,當然距離也遠一些。
常常兩人課也不上,兩輛鐵馬從東北角穿過整個鳳凰花城到西南角的「灣裡」,如果要抄近路,中間還經過一座座墳墓,也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陣陣涼意。迎著晨光出門,回來時讓月光追著。
記得是十二月的冬天,兩人回來時經過「育樂街」果菜市場,實在太餓了,偷了一顆大白菜。回到宿舍,在簡陋的廚房把白菜洗乾淨,菜葉子一片片摘下,煮了一鍋清水白菜,正覺得滋味淡了些,老鄧回來說他還有兩包泡麵,把泡麵加了,唏哩呼嚕就是一頓宵夜。
幾個電機系大三的學生,在神奇的安排下住到了一塊兒,一個學期下來,大家各忙各的,在學校也難得相遇,期末成績四個人加起來當了九科,兩個人二一,差點被退學。
四個人後來兩個出國,老道消失在江湖,音訊時斷時續。土博士變成洋博士,舞廳保鏢最後去了台積電。還有一個人靠著被當的那一科「控制工程」,爬進了中科院苟延殘喘消磨青春。記得那天主考官還稱讚他讀書頗能融會貫通,他心想「是啊,都讀了三遍了。」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竟是甜蜜多於辛酸,感謝現實在沖刷人生時沒有把他們無情的捲入大海,每個人最終濕淋淋的爬回岸邊,狼狽固然狼狽,人間畢竟值得。最後一片樹葉只要還沒掉下來,樹應該就還能繼續活著,跟當年一樣,只要相信明年會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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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時代的司馬懿對無成有終四個字的體會應該是最深的吧!一個有趣的觀察是司馬懿和諸葛亮的博弈。兩人其實只差了兩歲,司馬懿年長一些,但是前者活了七十二歲,後者五十三歲即鞠躬盡瘁。順便一提,周瑜三人中最年長,享壽三十六歲。周瑜攻蜀病死巴丘,諸葛伐魏卒於五丈原。司馬懿跟過曹家四代,從曹操,曹丕,到曹叡至曹芳。
從史籍上看來,司馬懿一步步走來真的不容易,猶如一個佈局深遠綿長的棋手,成為英雄輩出的三國時代最後的勝利者。無成有終的秘訣為何?
他的一生為「識時務者為俊傑」做了最好的詮釋。成大事者,困頓時能忍人之不能忍,才有可能在時機來臨時一棒擊沉對手。「高平陵之變」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曹操封魏王並未篡漢,司馬懿輔佐曹氏並未篡魏,筆者認為這是政治藝術的巔峰。精妙之處在於克制自己人性中的貪念,敢跟後世史官春秋之筆周旋。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一書中塑造了幾個情境,其中之一是「空城計」。
歷史學家並不認為這是歷史上的真實事件,但是德川家康在「三方原之戰」確實以空城計在「濱松城」唬弄了武田信玄一把,得以逃脫。有些論者以「空城計」真有其事論述司馬懿其實是假裝中計,根本是諸葛與司馬二人玩弄了世人一回,既成全了諸葛的神機妙算,又成全了司馬的深謀遠慮。
人物專訪 Q&A(司馬懿)
Q: 請問在空城計中,您真的被諸葛亮唬弄了嗎?
A:我和諸葛亮是相聲老搭檔了,他動動眉毛我就知道他要幹嘛。空城計還是我給他的建議呢!本來他想用三十六計最後一招,我說諸葛老弟啊,這招用了以後三國演義怎麼寫啊!
Q: 曹操跟曹丕誰是比較好的老闆?
A: 老闆沒有好壞之分,如果談對手戲而言,老曹有趣一些。當時老曹手下戰將如雲,謀士如雨,我只是本份的幹我該幹,能幹的事。俗話說「能躺著,就不要坐著。能坐著,就不要站著。」,讓別人打打殺殺,我寧可這時候坐板凳。有人喜歡當先發,先發其實就是「鮮花」,我不是,我喜歡當「綠葉」。好比是棒球比賽的終結者,上場投幾個變化球就結束比賽。
Q: 請給專業經理人一句話的建議。
A: 伴君如伴虎才是對的,難到你伴貓嗎? 伴虎有肉吃,伴貓只能吃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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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捨由時
蘇軾 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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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喜歡看著在天空自由飛翔的老鷹,也許老鷹的姿態讓我們產生了錯覺,就像秋日午後翱翔的風箏,其實有一根細細長長的線牽引著它。
老鷹也有嗎?他覺得是有的。也許是在另一個懸崖頂上嗷嗷待哺的幼雛,也許是氣流中風暴來襲的隱隱約約,也許是尋找不到伴侶的重重焦慮。
而多數人猶如風箏,在秋光裏追逐著彼此看似存在其實遙遠的幸福。有一天,線斷了,將帶著美好的回憶,把對方記在心中,如同消失的歲月一樣繼續飛行。
不管是老鷹還是風箏,飛翔都是自己可以爭取的自由。對老鷹而言,飛翔是一種本能,對風箏而言,飛翔是一種解放。對某而言,飛翔則是義無反顧的選擇。
所謂的「專業經理人」離職是這麼一套劇本,他知道是因為他在台下看過,他也在台上自己演過。
第一天: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有點驚訝,有人說可惜,有人說早晚的事。以前只能在背後竊私語,今天可以是茶水間的閒話。
第七天:接手的人已經熟悉你的工作,你的桌上沒有你留下的任何痕跡。郵件通知也自動轉到另一個人。客戶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有人搶先出來回答。
第四十九天:你每天搭車的巴士司機沒有察覺你的消失。Louisa 的老闆娘感覺出來些什麼,但是也沒人可以問。
第一百天:愛你的人,恨你的人,不在乎你的人同時想起曾經有一個值得愛,該被恨,需要一些在乎的人真的消失了。
以上如有雷同,絕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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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入初老的他,站在荒蕪已久的田園上,回顧自己一甲子的人生,順境有之,逆境有之,意氣風發有之,荒唐墮落有之,而今看到自己任性為之的幾株矮叢,也看到自己無心插柳成蔭的大樹,欣喜之餘,僥倖更多一些。那一天在公園裏看到一隻蓬鬆可愛的松鼠,以牠特有的腳步與姿態,從這棵樹跳到下一棵樹,他的視線一直跟著牠,以為牠會消失在某一棵樹。結果沒有,牠又從某一棵樹出來,嘴裏多了一大把粽色的草,幾個飛躍上了一棵樹的樹頂,是要蓋一個屬於牠的窩嗎?
可能是冬天快來了吧?牠心中會有跟他一樣的不安全感嗎?
過去的日子跟松鼠一樣忙碌,忙碌的為自己找到人生的意義。這些年慢慢厭惡了這種快炒人生,慢煮細熬也許才是他想要的人生況味。
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做的事都有一個目的,也許是別人所期望的,也許是自以為是的。然後突然之間這一切都不需要,其實不必那麼用力的跑,遠方沒有誰在等他,後方沒有誰在催促,他可以有自己快慢有致的自由,享受自己可以捕捉的光影和角度。
時間對了,按下快門。幸福大概就是這樣吧?秋日的早晨,微涼的空氣以淡淡的口氣說該加件衣服了。在農業時代,這應該是一個金黃色的稻穗低下頭等待收割的季節,春耕夏耘操勞多時,總算可以站在田埂上看著稻浪起伏,比詩詞歌賦更直接的與感官交談,風中稻穗的氣味陣陣,幸福時光不過如此。
現在已經不需要 Keep walking,只要 Still walking. 終於等到可以任性的把虛偽的面具摘下來的時候。能吃能喝能唱能走,好人不長命,加把勁兒為想做的事催落去!
公園裡這棵樹的樹齡不詳,長的姿態卻極其張狂,人也要像這樹一樣,只要有陽光就可以找到方向。如果找不到陽光,就繼續默默生長,陽光也會找尋積極的生命,在它們的身上證明自己的力量,有如這一棵勇敢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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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生命中很特別的一天,多年後再回頭看,他依然會訝異自己在這一天所作的一切。
週五清晨的四點三十分醒來,做了一個記不起來的夢,在夢中像白天一樣,忙著這個,忙著那個,與理想無關,老實說,和理想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不知道是他忘記了理想,還是理想拋棄了他,像兩個無緣的戀人,歲月的蹂躪讓彼此互不相識。
六點三十分,必須要出門搭社區外的客運,到台北市區也許是七點三十,也許是八點,要看當天的交通情況。第一個決定是買小魚飯糰還是招牌飯糰,最近漲了五元,12.5%。考慮了幾秒鐘,澱粉還是少碰,決定還是喝一杯特調咖啡就好,適合沒有什麼品味能力的自己。
九點是第一個會,不在行事曆上。直接走到同事座位的面前,問同事昨天出差的情況和後續的安排。最後再重複一次,無論多晚,都要把狀況回報。同事嘴上說著抱歉,也就是嘴上說而已。
十點,某位第一次見面的女博士,來自某知名公司,據說非常強悍,可能是新的老闆也可能不是。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所謂專業經理人,實際上只是打工仔,包括他,小心翼翼做完簡報,她觀察著我們,我們也觀察著她。
十一點,有幾位客戶從舊金山過來,看完了產品新功能的展示,表示滿意,除了實際安裝上線的時程。業務看看他,他也看看業務,兩人都知道還有幾個嚴重的技術問題還沒解決,他說下個月出貨,軟體部門的經理看著他,眼神是「元旦的假期泡湯了?」,他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彼此彼此。」
十二點三十分,本來想約軟體部門經理聊一聊,安撫一下,順便談談下午可能會發生的事,軟體部門經理說一點鐘有會,只能到便利商店隨便找個東西填填肚子。那就算了,反正晚點他也會從別人口中知道。
下午兩點,走進老闆的辦公室,秘書很客氣,終於記起她的名字,最近他感覺記憶力大不如前。她幫他倒了杯水,喝下今天的第一杯水,背了一次心經,準備每個月一場的 One on One 忠誠度大考驗的遊戲。
三點三十分,離開內湖科技園區這棟白色的大樓,三年多了,他始終還沒有好好看這棟大樓,其實老闆對他好像也是一樣。
傍晚接到電話時正在看一個下週會議的工作報告,報告的內容寫得沒甚麼邏輯性,這幾年也習慣了,該講的都講了,該駡的也駡了,依然故我的還是依然故我。
電話那頭是剛才那一個熟悉卻也陌生的聲音,因為每週都要檢討工作進度,自然聲音就熟悉了,但是彼此除了工作之外鮮少有個人交流,雖然已經好幾年,其實是陌生的。
話也說得直白而簡單,公司制度如何如何云云,優退原則如何云云。聽完簡單的回答,「時間到了。」,心中想的是這幾個字,回答的卻是「我明白了。」,剛才One on One面對面時為什麼不直說呢?
事情早有端倪,江湖老鳥什麼都不會,察言觀色一定是基本功,剛才就覺得老闆有點欲言又止。
晚上八點三十分,在松山機場搭上熟悉的班車,戴上藍芽耳機,打開「喜瑪拉雅」App,「明朝那些事」繼續在江湖人間上演,職場既是修行場也是無間道。
晚上十點鐘,煮開了水,把泡麵放進去,撕開炸醬麵的調理包,老婆過來幫他加了幾根白菜和蔥花,他欲言又止,該怎麼跟老婆說今天傍晚的事?他一口一口地吃著麵,還是過完年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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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做這件事之前已經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步出中山捷運站時已經過了上班時間,咖啡廳最忙碌的時間剛剛結束,拉開門進去時,習慣性的尋找老板娘的熟悉眼光。
依照往常的慣例點了特調咖啡,加了一句,「不加糖。」
老闆娘有點意外,「不加糖?」
「是的。」,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回覆她,注意到她的眼角已經有些細細的皺紋,也就兩三年啊,他知道自己的兩鬢也灰白了。
時間真快啊!不知不覺在巷口這家緊鄰著捷運站的咖啡店已經進出了好一段光陰,現場的服務生已經換了幾輪。如果一年是兩百次的話也接近有上千次了。
「牛肉起司三明治?」,店長問。
「不是,今天是風味蔬菜。」
「特調咖啡半糖?」,店長問。
「微糖就好,是的。」他確定了一次。
減肥也沒這麼難,他想著。那麼就今天遞出辭呈吧!感覺有點儀式感,六十歲的生日,多少也算是個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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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想想自己,也不無愧色。
這麼多年來,總會在某些艱苦的時刻想著自己是否過得了這一關?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卻也確定僥倖的成功不會長久,這一路跌跌撞撞,總算還在江湖載沉載浮,除了運氣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但是顯然不是所有的專業經理人都是靠運氣。
范蠡跟著越王勾踐到吳國當人質,軟禁了十年,獲釋回越國後又努力了十年,因而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一說。滅吳王夫差之後,范蠡就當機立斷走為上策,據說帶著西施姐姐泛舟而去,到底他看到了什麼危險?
他從齊國給好朋友文種大夫送了封信:「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
諸君當然可以質疑司馬遷先生怎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現在宮廷劇也都這麼演的。有另外一些野史是這麼說的,大意是慶功宴時群臣開心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勾踐皺了皺眉,范先生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專業經理人真命苦啊!事實就是如此。
察言觀色是專業經理人的基本功,范蠡先生既是神人等級,功力當然不是一般。看看司馬遷怎麼形容他的,
《史記。貨殖列傳》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
與時逐而不責於人,能擇人而任時,筆者認為這是貨殖列傳送給范蠡先生的桂冠。大家都知道太史公司馬遷遭遇到的不幸,他能這麼評價范蠡,你就知道他的心中怎麼評價漢武帝之流。
人物專訪 Q&A(陶朱公)
Q: 請問陶大師對目前 Youtuber 有什麼看法?
A: 曇花一現。
Q: 陶大師對馬雲離開阿里巴巴有什麼建議?
A: 馬同學可以考慮到月球重起爐灶。
Q: 陶大師認為年輕人創業的條件為何?
A: 錢。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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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在紅樓夢裏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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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百年後,屈原先生橫空出世。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跳江是一時衝動,看官仔細讀讀他編輯的九歌,就知道這哥兒們其實是戰國時期的方文山。二三十歲就在楚國搞白色力量,是戰國時代有名的憤青,不受楚王重用,流放到漢北,寫了離騷,好不容易楚懷王回心轉意決心抗秦,任屈原為三閭大夫,派屈原去齊國討論如何合作對抗秦國,可惜大勢已去。 他撐到秦國攻下郢都,六十五歲高齡抱石投汨羅江。悲壯則悲壯矣,其實無濟於事。 《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們來看看司馬遷怎麼評價屈原?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爲?」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司馬遷借漁父之口,說出了他的觀點。 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 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加件衣服吧!也許沒那麼瀟灑,但是還有明年的春天啊!重點是要活過今年的冬天。 《老子道德經》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江湖行走既要有履霜堅冰至的直覺,也要有驟雨不終日的堪忍之心。最近聽了一個精彩的演講,演講者說了一個土耳其的諺語,大意是如果發現這條路走錯了,無論已經走了多遠,都要立刻回頭。 人物專訪 Q&A(屈原) Q: 請問屈大師為何選擇汨羅江為最後向人間告別的地方? A: 余本屬意洞庭,然洞庭路途太遠,且汨羅亦通洞庭,何必捨近求遠。 Q: 如果可以再選擇,屈大師一樣會投江嗎? A: 投江是環保行為,余一心嚮往之。 Q: 請大師給中年失業者一些建議。 A: 失業即是創業的良好契機。然中年創業亦是由小康到赤貧捷徑,宜三思。余所著「離騷」可參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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