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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勞 

  • 作家相片: 賴研
    賴研
  • 2023年7月13日
  • 讀畢需時 15 分鐘

生死疲勞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

        老天對他很特別,給了他三個女兒。大女兒星星是水瓶座,二女兒月亮是天蠍座。星星跟月亮有不同的母親,共同點是出生時他都不在醫院,一次是在飛機上,一次還在公司加夜班,這是兩個母親一致的判定,跟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

        小女兒太陽是射手座,有前車之鑑的他,守在醫院的產房,確定是女兒時,心中有被九局下再見全壘打的解脫感。

        三個女生都如風般自由,火般炙熱,都說女兒是前世的戀人,他也這麼理解著,所以恒常處於失戀狀態。

        ###

        水瓶座的星星

        收到三姑姑通知的時候,正忙完一個心臟外科手術,疲憊不堪的當下,星星對著很久沒有聽到的聲音說:「知道了,我會過去。」

        「畢竟是妳爸爸,妳媽媽那邊就妳自己考慮一下要不要說吧!」

        「我再想想。」

        她掛了電話,隨便應付了午餐,直到晚上臨睡前才又想起這件事,有點厭煩的打開Line,找到之前跟父親的對話,一條條訊息都很類似,祝星星生日快樂,注意身體之類的。說是對話其實是一種獨白,這些年她已經不回訊息,他則是例行公事般的逢年過節問候著。

        想想大概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自從奶奶過世,她回海邊老家的最後一個理由也消失了。

        聽說父親這些年一個人住在老家兩層的舊樓裏,寫他一直寫不完的推理小說,估計最後還是沒有完稿,這頗像他的人生,半途而廢是經常出現的結尾。

        星星偶爾會關注他的臉書,看他不合時宜的文字,始終只是淡淡的看,拒絕點評也不按讚,注意到按讚的人越來越少,也許是他的朋友或同學也慢慢不見了吧!

        在北部讀醫學院的那些年,應該是有修補他們疏離關係的機會,但是父親總是蜻蜓點水似的來來去去,每次說話又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久了她也就不在意了。

        沒有他,她也長大了,有人人羨慕的工作,有經濟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可以照顧媽媽。

        她猶豫了幾秒鐘,好像在手術室考慮切除癌症細胞的擴散範圍,冷靜沉著,撥通了電話,「媽媽,爸爸走了。」

        「聽說了,我沒辦法過去。」

        「那我自己處理好了。」

        「好的。過年回南部嗎?」

        「到時候看看醫院排班的情況吧!」

        她現在還不想說,其實過年的假期已經排定了和另一個人去北海道。

        她點開父親最後的一段訊息...

        ###

        「我覺得妳並不瞭解我,就如同我不瞭解妳的爺爺。

        我不瞭解他喜歡喝什麼樣的酒,鞋子穿幾號,到底會不會抽煙。他是不想說,還是沒有機會說?

        我也差不多,我也不怎麽瞭解妳,如同他不怎麼瞭解我。

        他不知道我其實很悶騷,遺傳了他的個性。他不知道我記得六歲時他帶我去看的日本武士道電影,片名我都還記得,叫做「切腹」,是一個悲哀得很徹底的故事。他不知道我其實很想他牽著我的手,在那段曲折的山路。那天他也許是一時興起,帶我從山的這一邊要穿過好幾個茶園,不像是路又像是路的山徑從桃園這頭到台北。他自己走在前面,也沒管我是不是跟得上,有一陣子很怕他是要把我遺棄在這片山野中。

        釣魚也是,帶我去釣魚卻不教我,當然也沒有我的魚竿,雖然他有好幾支漂亮的魚竿。經常他會炒米糠當誘餌,炒得非常香,那時的孩子都貪吃,總是想嚐嚐。

        爺爺走的時候,我沒有在他身邊,估計他也沒什麼想交代我的,要是有他早就說了,或許他知道說了也是無濟於事。

        我有些話想跟妳說,說了也許也是無濟於事,妳懂的我不用說,妳不懂的再過些年自然妳也就懂了。

        Just in case.

        女兒啊,妳到底喜歡微糖還是半糖,是少冰還是正常?或者妳根本不喝咖啡?」

        我只喝黑咖啡,不加糖。她在心裡想著。

        ###

        天蠍座的月亮

        月亮在整理父親老家的書房時發現一些寫了一半的文字,像信又沒有打算寄出去的樣子,老式的信封,信紙是筆記本裏撕開的某一頁,是寫給誰呢?

        書房留下的書已經不多,她雖然是國文系出身,但是離開文學已經有一段時日,書有的已經幾十年,風塵僕僕的立在書架上,孤單的站了這麼長時間,總算可以休息了。

        父親是一個矛盾的男人,人在一處,心卻在遠方。這幾年雖然是退休了,卻像是想找回什麼似的東忙西忙,直到躺下的前一天。

        翻開一本她也讀過的書「一星如月」,陳之藩寫的,書裏也夾著一封沒署名的信,字跡是父親圓潤的姿態。父親在她國中時就買了一本「陳之藩散文集」要她好好讀,老實說她不是很感興趣。月亮喜歡邏輯理性的世界,對於貪嗔癡的有情天地,深具戒心。

        推甄進入師大國文系,父親好像比她更高興。月亮大學畢業時他還特別寫了一篇文章「忘憂草」放在「臉書」。一想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

        ###

        「忘憂草」

        昨天是妳的大學畢業典禮。

        爸爸和媽媽開心的參加整個畢業典禮的過程,下午是國文系的「小畢典」儀式,晚上還陪著妳參加福智青年社的社團歡送。妳在社團歡送會上有一段簡短的分享,爸爸聽了熱淚盈眶,雖然我並沒有轉頭看媽媽,相信她也是的。

        在小學畢業前,妳連過馬路都很猶豫,戰戰兢兢,因為我和媽媽都不敢放手讓妳自己越過馬路。

        在國中之前,妳幾乎沒有脫離過爸爸媽媽的視線。我們把妳保護得過份的好,也許是出於妳是我們第一個作品,也許是出於世間父母的痴心。妳如願的進入了爸爸高中時想讀的院校和科系。

        妳寫的新詩讓我知道妳在文學上可能飛翔的高度超過我的想像,妳點過的中國古籍,有些我連書名都沒聽過。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圈點呈現妳與古人心神交會的痕跡,也漸漸不是我的生命經驗所企及。

        老師在「小畢點」時幫妳撥穗,爸爸忙著按快門,心中閃過的是無數妳努力咬著牙,不敢說放棄的勇敢畫面。

        因為對未來現實的考慮,爸爸要妳在大三時選擇了資訊工程作為輔系,使妳錯失了畢業成績的良好名次,只能坐在台下看著同學們領獎。妳跟媽媽說起這事時哭了,可是在爸爸面前一個字都沒說。

        。。。

        她探險般的翻閱父親留下來的書,從東野圭吾寫的「信」裏找到一封信「白色的月光」,而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寫給她的。

        ###

        「白色的月光」

        妳即將獨自登上生命的大山,靠著自己心中的羅盤,爸爸只能站在原地欣賞妳的跌跌撞撞,忍住扶妳拉妳的本能與衝動,相信妳並且給妳選擇腳下道路的自由。

        女兒,妳即將脫離我的視線,感謝有妳,讓爸爸學習如何面對生命中「愛別離」的功課。但是我相信妳跌倒了自己會爬起來,繼續探索未知的人生。

        這是爸爸看著妳漸行漸遠的身影時的無聲祝福。妳選擇了出家,爸爸心裡明白這是很不容易的決定,原諒我做為父親的不捨。

        。。。

        月亮一邊讀著父親給她的信,淚水緩緩流了下來,滴在她灰色的袈裟上。

        ###

        射手座的太陽

        比起兩個姐姐,太陽似乎平凡了許多,只有爸爸一直用他笨拙的方法催眠她。他也許已經從星星與月亮的身上滿足了某些世俗的期待,跟太陽就是把她當成玩伴,從來不要求太陽在課業上表現,只要她天天快樂的活著。或許是完全沒有壓力,太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長大。因為是老么,爸爸從小就喜歡逗她,小時候常常抱起她旋轉,這個瘋狂的把戲稱之為「抓狂」,大概玩到她小學前變重了才停止。爸爸還會幫她洗澡,直到讀小學的第一天為止,至今還常常想起讓她坐在膝蓋,幫她洗頭的甜蜜時光。

        接到姐姐的電話時,她正在跟北京的客戶開會,突然意識到爸爸走了,從今以後沒有一個可以催眠太陽的男人。

        從北京首都機場回台北的路上,在候機室裏突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日子,大約在她高中時,爸爸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兩岸間飛行,到上海,到深圳,到北京,這個候機室他一定也曾經來過,也許也坐在這附近的位置寫他那些長長短短的散文。

        在飛行的過程中她不想再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選擇了一部曾經看過多次的日本電影又看了一遍。心情不好,再看一次「海街日記」,據說是漫畫改編的呢!

        故事非常簡單,沒有高潮起伏的劇情,平淡如水的敘述四個姐妹間的感情,運鏡角度掌握人物與風景的協調性,看完會有人生如此幸福的美好錯覺。

        人生很難,人生很短,人生美好的事都沒有那麼百折千迴。需要思考太多的決定,往往都不是太好的決定,跟著感覺走不會是一路陽光,但是沒有了感覺註定是風風雨雨。

        爸爸也許只是到很遠的地方旅行,她這麽想著。淚不爭氣的湧了上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爸爸走了,留給她的應該就是面對困難時瀟灑的態度吧!也許還有一地落花?

        ###

        淺藍色葬禮中的巨蟹座

        沒有人問她是誰?

        也許在這種場合大家都刻意保持一種疏遠,用一種「我知道妳是誰?」的眼光問候彼此,在安全的範圍。

        她先看到穿著袈裟的白色月亮,其次是略顯哀傷的黑色太陽,最後到的是一身素淨的藍色星星。恰好是跟地球與三者的距離有相同的次序,可能就是一個巧合。

        想想認識他的時間竟超過五十年了,今天還有其他的老同學也來了,大家的問候都很簡短,畢竟在這種場合開同學會頗為尷尬。

        他的遺照可能是前兩年拍的,也許就在他們久別重逢之後。跟那天一起走那條登山步道時的樣子差不多,似笑非笑。

        山路約莫不到兩公里,一路綠樹遮蔭,漸次盤旋而上,她走來輕鬆自在,他走來氣喘吁吁。中間休息了幾次,他握起她的手貼在心房,證明自己的確不是偷懶。

        山頂有幾處供山客閒坐,他們喝著水,她擦拭著他背部的汗,風悠然的吹,松鼠偶爾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完全對人沒有戒心。

        聊的話題頗為瑣碎,既是日常也是煩惱,既非想對方提出建議也不是找彼此訴苦。

        內斂而自制是他們在其他人面前的表情。像兩顆互相環繞的星球,在寂寞的宇宙中旅行,需要距離保持安全,又需要轉動保持引力。

        「路還很遠,沒有終點的壓力可以慢慢走,慢慢走。牽著手。」,他總是孩子氣的說著。

        ###

        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

        。。。。

        誦經聲起,一切緣滅。「希望你一路好走,走好。」,她心中獨自呢喃,無意中看到星星眼淚如珍珠般落下。

        ###

行苦

        松本清張的「砂之器」是我最喜歡的推理小說,沒有之一。「宿命」是一個謎一般的主題,所有的文學或藝術創作,想詮釋的無非是作者對「宿命」的理解。

        情感纖細的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對於人性的觀察,從幾部暢銷的推理小說諸如「手紙」,「嫌犯X的獻身」,「白夜行」等都傳遞出類似的訊息。

        在西方宗教裏有所謂「原罪」一說,佛教則用另一種表達的方式,稱為「宿業」。佛家對生命中的「苦」有非常深刻的描述,其中最難以為一般人察覺的苦稱為「行苦」,這部作品堪為「行苦」的一種良好詮釋。行苦猶如影子一般跟隨著,有陽光的地方,影子就糾纏著,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行苦可怕的地方是,即使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它依然緊跟著你。

        面對「行苦」要如何化解呢?也許是真誠的懺悔吧!懺悔有如控制系統中的「回授」,會讓系統逐漸穩定,暫態消失,在這一世的生命旅程終結「行苦」的跟隨。

        所有人世間的繁花錦簇或一路滄桑,看似複雜其實簡單,落到「人性」二字一切自有解答。明白了這件事,我們對生命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因而有更為有意義的包容與同情。憐憫這樣的字眼,並不適用在同一個層次的生命,法律或道德能解決的生命問題經常頗為局限,慈悲也許是解決「人間正義」的可能答案。

        多數人也許跟我一般,一知半解的摸索著生命的深奧意義,以有限的知覺感官理解自己的幸與不幸,盲人摸象般僅止於生老病死,匆匆一生。

        感謝同行的旅人如你,如松本清張,如東野圭吾,推理小說般的撲朔迷離,一路走來投影在我的波動不安的心,讓我始終不覺得孤單,在人間的謎底揭曉之前。

        生命經常就是被小事包圍,特別沒志氣,也特別實在。就像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偉大在於是否有足夠理解它的讀者,生命是否偉大也在於是否有足夠折磨我們的瑣碎小事。起承轉合,讀者超越文學作品,對作品有與自我生命的解釋與連結。事過境遷之後,穿越小事的一層層剝離,我們看到靈魂裡的脆弱與堅強。

        ###

客歸何處

        那幾年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沒辦法言語。有一次回到桃園老家,他看到了我回來,嚎啕大哭,讓我十分驚惶,有種預感, 那是他用盡全力在用哭聲跟我告別。

        父親中風後,行動比較不便但是尚能言語,有一次陪他上洗手間,他突然跟我說他這輩子沒好好對待我。我不敢抬頭,一時恍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懂,父子之間其實也是不用說抱歉的。

        男人要五十歲才能懂父親吧,我當時想。

        跟父親從小就有距離,那個年代的父親不懂得怎麼疼愛孩子。父親從來不會讚美我,血液裡流動著他給我的基因,另一半的基因卻驅使著他離父親遠一些。

        父親的書法寫得很好,溫潤之中暗藏著一點顏真卿的風格。最常寫的兩句是,

        <王勃-滕王閣序>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一種讀書人的灑脫自在與悲情。

        工作後他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父親對他而言猶如在另一個星系。這時開始可以回大陸探親,一群老先生老太太忙的不亦樂乎。他因為服務單位的關係,都不能陪父親返鄉直到他第一次中風。第一次回廣東梅縣老家,看到父親出錢蓋的房子,還有一塊牌匾上面是父親那熟悉的書法。他才開始知道父親其實有一個他從未觸及,或者說故意看不見的世界。父親跟著一村子的年輕人,當時都還是十六七八歲,因為各種原因,可以說得不能說的原因到了台灣。出門時家人都不太清楚,祖母為此眼淚不知道流了多少,慢慢眼睛就壞了。

        父親可能也以為到台灣就是短期背包客,不想一待就是四十年才能回家。總覺得父親的心是在遠方某處遊蕩,直到他回到那一個山巒起伏的粵東窮鄉僻壤,終於明白他真的不了解父親。父親的形象在家鄉跟在家裡實在差距太大了,在家鄉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在家裡父親總是緊繃者臉,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原來一道黑水溝,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切,瞭解來的太遲。

        曾經嘗試離開父親,當研究院通知他有一個進修的機會,他選擇了去英國留學,其實是一種心靈的放逐與逃脫的預備動作,心想也許這是一個冠冕堂皇遠離的機會。最終還是向現實屈服回到台灣,繼續承擔一個兒子的責任,但是他已經知道飛翔的感覺。對他而言與父親相處始終是最糟糕的一個球洞,反覆練習總是把球打進沙坑,在那段時間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 研究這個被沙坑包圍的果嶺。爸爸走了的感覺如同一個燦爛的秋天,滿山秋色落盡風華。

        「死」用一種直接的方式告訴了他何謂「生」。 殷殷北望,蜉蝣一生。

        ###

幽幽一生

        媽媽病了,躺在大醫院的觀察室裡,至少還不是在走廊上。姊妹們都來看望過了,盡了最大的努力表示了關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柴米油鹽,他明天沒事,於是自告奮勇的留下來陪媽媽。媽媽睡了,還會打呼。他每隔幾分鐘神經質的看看點滴還是不是正常的滴著。已經忘了有多少年沒有單獨跟媽媽在一起,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媽媽很不容易,從小就是孤兒。外祖父和外祖母從漳州到艋舺投靠親戚,二戰期間到屏東躲空襲警報,都沒有熬過去。媽媽跟哥哥被分散在兩個不同的家庭,姐姐們則更早就到別人家當養女,沒有聯絡。不到十歲時的媽媽開始寄人籬下,成為她表姐家的小保姆,只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十八歲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嫁給外省警察,這個警察斯文俊雅,文采飄逸,其實適合去當老師。媽媽嫁雞隨雞,跟差了九歲的爸爸,開始了油麻菜籽的人生。

        背著他養豬,背著他種菜,背著他去跟鄰居借錢,背著他跟長官送禮,背著他獨自走著沒有柏油的石子路,捨不得搭車。她背了姐姐,背了他,又背了三個妹妹。在他十歲的時候,父親終於找到人生的方向,安心的當一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其實五點不到就你兄我弟的開始花天酒地。媽媽一言不發的扛起家計,從織毛線衣到賣早點,童年的記憶都是媽媽忙碌的背影。清晨五點微光乍現,開始是他和姐姐,之後是他和妹妹,再之後是妹妹跟更小的妹妹,在賣包子饅頭,豆漿米漿的蒸氣中走了十幾年。

        所有的妹妹都上大學了,西式早餐興起,她也賣不動了。她開始到機場做清潔工作,一做又是八年,直到妹妹嫁人生子,她又幫著帶孩子。一路苦過來,割除了膽囊,換了髖關節,神經壓迫,動了脊椎微創的手術。

        平凡一生,她不太說教,只是做給你看,然後他遇到困難時會想起媽媽如何咬牙撐過,面對逆境突如其來,於是他也總是從容。

        春節前後媽媽病了,常常跌倒,密密麻麻的藥單,吃不完的各種顏色的藥。這次是血糖過低暈倒,醫生做了該做不該做的檢查,不知道會不會好起來。看著媽媽日漸稀疏的頭髮,躺在敞亮的觀察室,護理人員忙進忙出,周圍躺著的,坐著的,也都是為病所苦的老老少少,眾生皆苦。他的淚不知道為什麼流了下來。

        人生在不同的階段對世間的一切多多少少會有解讀的差異。

        父親比母親足足大了十歲,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實屬正常。在他這個年齡,父親匆匆忙忙的辦理了退休,與同村子的叔叔伯伯們像當年集體來到寶島一樣,回到粵東的崇山峻嶺中。所有的嬸嬸跟媽媽一樣,都緊跟著六七十歲的老先生,第一次跟婆家見面既要顧及禮數,也不能失去了身份。

        有的老先生在老家還有元配,當時留下的孩子多已忘了父親模樣,但是由於這層關係,年輕時沒少吃苦受累。風塵僕僕的異鄉客,鄉音未改,四十多年不見,兄弟姐妹相見恍如隔世。

        父親有位童養媳的姐姐,原來是要準備嫁給父親的,世事無常,父親對她多少有些歉疚。她倒是十分坦然,人生若夢,她說再見到父親也就可以對祖父母交代了。

        情愛二字在亂世本是奢侈卻又為人性裏的必須,纏綿悱惻或雲淡風輕,俱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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