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絕:蜉蝣列傳
- 賴研
- 2021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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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列傳
《詩經‧曹風‧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蘇子在「前赤壁賦」中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無論是王侯將相或是販夫走卒,在造物者眼裡也許也都是蜉蝣,有人知道得早,有人知道得晚,有人一輩子渾然不覺。
據說蟬的幼蟲要在土中蟄伏十幾年的時間,一旦化為成蟲,離生命的終點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難怪牠要用盡力氣嘶吼,第一次出場演出也是落幕的演出。
世事詭譎難料,人云亦云少了我一個不少,精衛填海多了我一個也許大事可成而不敢妄自菲薄。然而畢竟紅塵是非,江湖險惡,多半時候也是在道德底線載沉載浮。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如此感嘆著。
佛卻不這麼看的,祂說生命是無限的。於是我們可以默默的累積,一點點沈澱,這一本生命的存摺會伴隨著我們直至成佛。這是生命的真象嗎?還是智者對凡夫俗子的一種撫慰,以讓我們舒緩自在?
答案也許是一個答不完的申論題,於是我們只能留下某個角度的觀察與思考的痕跡,以待自己的來生。
有一種戰爭註定要單槍匹馬上陣,即使是彈盡援絕,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還是。
勇者無淚也無悔,只有滿天繁星下的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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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履霜,堅冰至。
「通權達變」
這麼多年來,總會在某些艱苦的時刻想著自己是否過得了人生這一關?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卻也確定僥倖的成功不會長久,這一路跌跌撞撞,總算還在江湖載沉載浮,除了運氣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但是顯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靠運氣。
范蠡(春秋, 西元前518年至西元前448年)
范蠡跟著越王勾踐到吳國當人質,軟禁了十年,獲釋回越國後又努力了十年,因而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一說。滅吳王夫差之後,范蠡就當機立斷走為上策,據說帶著西施姐姐泛舟而去,到底他看到了什麼危險?
他從齊國給好朋友文種大夫送了封信:「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
諸君當然可以質疑司馬遷先生怎麽知道得一清二楚,另外一些野史是這麼說的,大意是慶功宴時群臣開心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勾踐皺了皺眉,范先生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范蠡先生既是神人等級,看看司馬遷怎麼形容他的,
《史記。貨殖列傳》
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
與時逐而不責於人,能擇人而任時,這是貨殖列傳送給范蠡先生的桂冠。大家都知道太史公司馬遷遭遇到的不幸,他能這麼評價范蠡,你就知道他的心中怎麼評價漢武帝之流。
屈原(戰國時期,西元前353年至西元前278年)
隔了一百年後,屈原先生橫空出世。大家千萬不要以為他跳江是一時衝動,看官仔細讀讀他編輯的「九歌」,就知道這哥兒們其實是戰國時期的方文山。二三十歲就在楚國搞白色力量,是戰國時代有名的憤青,不受楚王重用,流放到漢北,寫了「離騷」,好不容易楚懷王回心轉意決心抗秦,任屈原為三閭大夫,派屈原去齊國討論如何合作對抗秦國,可惜大勢已去。
他撐到秦國攻下郢都,六十五歲高齡抱石投汨羅江。
《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悲壯則悲壯矣,其實無濟於事。
司馬遷怎麼評價屈原?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爲?」
司馬遷借漁父之口,說出了他的觀點。
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
《老子道德經》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江湖行走既要有履霜堅冰至的直覺,也要有驟雨不終日的堪忍之心。有一個土耳其的諺語,大意是如果發現這條路走錯了,無論已經走了多遠,都要立刻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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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直方大,無習無不利。
「成王敗寇」
紅塵俗世經常會面臨左支右絀,進退兩難的困局,如果沒有一套方法解決或解脫,心情上可能會陷入泥淖無法自拔,猶如政治的先行者,在有人類的歷史以來,始終是一個危險的行業。它的危險在於要保持一種跟一般人不同的狀態,也許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也許是眾人皆醒我獨醉。
這種狀態讓有志者以不同的角度思考,因而可以分享他的觀察,進而可能有所作為,但是也帶著被視為異類或瘋子的風險。有些選擇或決定是沒有前人的經驗可以參考的,無習無不利是什麼意思呢?簡單的說就是閩南語的「有樣看樣,沒樣自己想。」
「無習」在此可以解釋成沒有過去的經驗可以依循,因此可以海闊天空,卻也因此步步驚心,甚至全盤皆輸,粉身碎骨。獨角獸之所以成為獨角獸,可能就在於它的獨特因此無法輕易被其他競爭者取代,但是也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
《論語》
子曰:「性相近,習相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在論語裏這兩處,孔子都提到了「習」。習是一個會意字,說文解字中提到是幼鳥反覆飛行的訓練過程。
變法敢跟所有古人,今人,未來人嗆聲的北宋王安石。據說他曾經說過,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言語之狂妄直接讓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 等人全部趴下。只有一個人挺他,宋神宗。你看宋神宗這個諡號就知道其中的玄妙之處,神,不是一般人可以瞭解的。
明朝有位明神宗,二十八年不上朝,史稱萬曆皇帝,在他的統治初期老天也給了他一個不世出的首輔張居正。一宋一明,兩位神宗,兩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先行者,同樣變法功敗垂成,是一種歷史的巧合嗎?
《王安石,登飛來峰》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王安石提出的新法在財政方面有均輸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初中時歷史老師都是直接跳過,因為太難解釋。可是仔細讀讀,以現代眼光看,就會發現王安石實在是諾貝爾級別的不世出的天才啊。
王安石變法從政治到經濟再到稅賦軍事,影響層面之廣,打擊深度之深,由於配套措施考慮不足,加上任用非人,以致民怨四起,終為諸君子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等群起而攻之。
五百年後,明朝萬曆首輔張居正上場。
有王安石的前車之鑑,張居正新政顯然更有計劃。最有名的是「考成法」與「一條鞭法」,簡化了繁雜的考核流程與租稅程序,可以說是王安石變法的精簡版。
張居正在推行「一條鞭法」之前,於萬曆元年先推「考成法」。考成法顧名思義就是如何績效考核?考核什麼?執行力與KPI,簡單的說就是培養未來的核心團隊。
王安石雖然有全方位的佈局,但是操之過急,沒有執行團隊,諸法並行終歸失敗。張居正透過考成法,政府的考核有法有據,因此可以培養一批有執行能力的國家幹部支持新政,這一點張居正勝過王安石。新法施行不過數年,即使如此,也讓明朝得以苟延了數十年。張居正可惜在與萬曆皇帝沒有建立良好的溝通,張居正曾公開的說:「我非相,乃攝也。」,萬曆皇帝自幼就是張居正的學生,估計當時應該也是忍氣吞聲。
他的返鄉專車,從北京到湖北約一千公里,配備是三十二人大轎,有廚房,有洗手間,有陽台,聲控人工智慧駕駛,完全是自動導航。他是一步步走到了知識份子的對立面,為權力的滋味綁架。萬曆五年,張居正父親病逝,有明以孝治天下,依照慣例須回家服喪三年,張居正以國事為由,破例「奪情」未歸,引起言官群起攻伐,從此推動新政更加制肘。
張居正歿於萬曆十年,死後不數月,長期被壓抑的言官揣摩萬曆上意,即上書出言彈劾,史載抄家時封門不得進出,家人婦孺餓死者十數人,長子自縊,二,三子皆遭發配邊地,新法盡廢,至崇禎時才得以平反。
開大門走大路,方向對了,也許正如王安石所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直方大,無習無不利,前提是直方乃大,才能師出有名。直方大何解?直,筆者認為是體察國情民意,對症下藥;方,是有計劃有次第的執行改革方案,而非萬箭齊發,亟求速效;大,是通盤考量,綜觀全局,能知人善任也能包容異己。
智者以時間為友,釀成一罈罈珍釀,愚者與時間為敵,最終是一罈罈酸醋而已。善知識說,不要想跟時間賽跑,它不會理你的,它只是冷酷的倒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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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
「書生意氣」
二十世紀對所有的中國人都是艱難的世紀。有人妻離子散,有人家破人亡,有人英年早逝,有人晚節不保。每一次的選擇都有可能是萬丈深淵,或是柳暗花明。在大時代的波濤洶湧的大海裡,有人被一方供奉為烈士,被另一方貶斥為叛徒實屬正常。但是有特別的一群人被兩方都視為異己,都欲除之而後快。這類人究竟是以何為思想基礎支撐自己?
汪精衛,做為大時代悲劇的代表人物,他如何走入命運的陷阱,從一個英雄變成狗熊?歷史為我們留下了兩個汪精衛,一個是「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熱血革命青年,一個是「悽然不作零丁嘆,檢點平生未盡心。」的漢奸民族罪人。
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先生臨終前的遺囑據說也是汪精衛的曠世之作,從革命家的襟懷理想,繼往開來的抱負,對後繼者的殷殷期盼,讀之國人無不動容。
讀汪精衛的年譜,他半生的精力都是在跟蔣介石進行權力鬥爭,因名因利因意氣。以成敗論英雄而言,汪蔣二人皆為徒然,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但是歷史的評價卻也在這區區五十步。如果我們把時間的長度再拉大,鏡頭的距離再拉遠,當年意氣之爭也許只剩下每人一句對白。
蔣說:「僥倖。」,汪說:「糊塗。」
歷史不斷的告訴我們,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現實世界裡的刀光劍影,如你我這等路客如何自保,皮肉之傷難免,但如何能保住晚節,全身而退?
覺得自己撐不住時,只要看看歷史上這些傳奇人物,就覺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培養鍛鍊自己能從歷史學習教訓的能力,才不會辜負前人為我們的演出的跌宕起伏,悲歡離合。
學習著做一個無法選擇也能泰然自若的人,知難行易或是知易行難都是片面真理,如果怕自己精神分裂,王陽明已經教我們了,「知行合一」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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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括囊,無咎無譽。
「崢嶸歲月」
那一年他們大多才十七八歲,也有些二十出頭。從各個不同的地方,帶著各自不同的口音,因為各種原因進了革命的黃埔,唯一的共同點是都熱愛這個國家,以當時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李彌,謝晉元是他們這一期比較年長的大哥,柯遠芬則年齡小一些。高魁元跟林彪是上下舖。
當時命運之神也許在前方冷笑著,等待他們飛蛾撲火般的踏入時代的黑洞,無人倖免。
淞滬會戰,國軍與日軍進行血肉之軀與鋼鐵火藥的直接衝突。三個月內國軍前仆後繼投入七十五萬人,日軍三次增援投入三十萬人。八十八師五二四團奉校長蔣介石之命死守四行倉庫,已經做了壯烈犧牲的準備。
謝晉元告訴官兵弟兄:「這個四行倉庫就是我們400多人的墳墓,全都要戰死在這裡。我們中間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就要堅守陣地,和敵人拚死戰鬥到底!」
血戰七日任務完成,撤退至上海公共租界,全員繳械。民族英雄謝晉元沒有死在日本鬼子手上,卻被偽汪政權收買的自己弟兄暗算,老實說是死得挺冤枉的。
1949年冬天,共軍三野葉飛要強攻金門時,第一時間林彪就知道當時是老高在古寧頭。老高在班上跟他不對頭,老是仰仗北方漢子人高馬大,欺負他這種瘦弱的南方人。有一次老高又在譏笑他是頭南方驢子時,他一腳飛過去就把老高給踹了,挨了頓好打,他始終不吭一聲。老高從此知道林彪也不是好惹的,再也不敢當面笑他。
那年有關當局收到一個用特殊字跡寫著「古寧頭」三個字和「1024」的神祕紙條。10月24日,共軍試圖登陸古寧頭,為國軍戰車連在灘頭阻絕,共軍氣焰大挫,台灣得以保全。
這場「黃埔四期同學會」大家各坐各的,林彪這一桌是放牛班人少一些,有一句沒一句,各懷心事。其餘幾桌是當年的前段班,酒酣耳熱鬧成一片。校長到的時候,大家出於反射動作,刷的站了起來,一如當年。校長跟大家敬了一杯酒。拿出一個盒子,紅色的絨布打開,把裡面的一把短劍拿出來,旁邊有一張泛黃的小紙片。把短劍給了老高。校長看向林彪這一桌,意味深長的說:「你們都是好學生。」
老高走過來,敬了他一杯酒,不知道怎麼了,這匹久經沙場的老馬,溼潤的眼眶裏似乎是藏著點什麼。學霸胡璉湊上來,喊著要拼酒怎麽不找他,笑著把那張泛黃的紙條還給了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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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黃裳,元吉。
「福禍相倚」
清朝中葉太平天國之亂,給了兩個人生命帶來了機會與命運的轉折。一個是中興名臣曾國藩,另一位是紅頂商人胡雪嚴。曾國藩為學霸,胡雪嚴為學渣,兩人都活到六十出頭,曾得善終,胡遭抄家。兩人都活得不容易,不簡單。兩人在命運與機會的賭局中,曾選擇見好就收,集小勝為大勝,胡選擇越玩越大,一路梭哈。
人的一生難免高低起伏,禍福成敗是在四個字,退場機制。在圍棋的術語裏稱之為「收官」。棋局勝負已定,每一個人最終都是殘局。有的人想清楚了,該收就收,得以善終,有的人想不清楚,一路向西,最後把自己送上西天。
多數人下棋時只看到坐在正前方的對手,其實沒看到真正的對手是內心的貪瞋癡。贏了容易助長貪念,輸了容易長養瞋心,棋局中一來一往,攻守之間其實都是癡相。你不信的話,找一個公園觀棋不語試試,明明勝負與你無關,你亦心中波瀾起伏。
圍棋中的未生比喻人生的狀態,未生是死是活其實不是掌握在別人手裏,落子的最終是自己。凡人你我都是「未生」,只有堅持下去,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成為「完生」。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戰場,無論自己在裡面是叱吒風雲的將軍或是拼命向前的過河卒子,總是以悲壯慷慨為主旋律撰寫一路征途。每一個人物都各有心事,因而也就各有立場,各有打算,沒有誰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沒有誰是鬼魅小人,只是生如蜉蝣,甘心承認或不想承認而已。
我們經常是觀棋無語的偽君子,也難免是起手有回的假丈夫,無論如何,楚河漢界只是表面的藩籬,對車馬炮的你我而言,往往是午夜夢回時的一身冷汗和與驚魂未定的僥倖是夢。其實不需要等待誰給你一個交待,說法人人各異,與其指望萬事如意,不如求自己心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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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白馬黑馬」
馬族曾經擁有很大的一片大陸,這片土地被幾條大河切割成幾個區塊,馬族在這些區塊之間馳騁,也經常互相搶奪草地和水源。馬族其實是高傲的,黑馬看不起白馬,白馬看不起黑馬,白馬非馬,幾千年前就有這種邏輯上的問題爭論至今。馬族說它們的祖先是龍,馬族愛這麼說,也愛這麼催眠自己說自己是「龍的傳人」。
黑馬的祖先來自北方,最近的考據說是來自非洲。黑馬的特性是特別能吃苦,但是也特別對危險與機會有靈敏的嗅覺,隨時準備往南邊跑,指南針據說就是黑馬發明的。這幾千年來,一路跑,一路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即使跑到了這個美麗的小島,死的時候還是望著北方,發出一陣陣嘶鳴,提醒大家它曾經也是一種不被馴服的野馬。
黑馬的老家在黃河洛水的旁邊,當時有胭脂馬,汗血馬,蒙古的短腿馬輪流雜沓,搶奪水草,黑馬的祖先因此決定南遷。南遷是悲壯的,土地帶不走,能帶走的只有祖先留下的溝通方式,黑馬因此保留了古代馬族的咆哮與嘶鳴方式。
在一路南奔的過程中,荒山野嶺,拋妻棄子在所難免,當地的原生野馬自然成為延續後代的必須選擇。有清楚的基因圖譜顯示,黑馬這一路走來雖然沒有忘記河洛的朝陽與落日,跟北方的馬開始逐漸有了不同。
最後到了南方的海邊,望著黑水溝,有些馬看到了機會,有些馬看到了不禁流下淚水。於是在千佰年的時光中,北方草原的蒙古馬持續南侵,有些馬族選擇躲進了桃花源,這多半是陶先生的一廂情願,有些決然出海。
渡過了黑水溝的馬來到了一片新天地,等待它們的並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南方原生馬群還有梅花鹿。這些原生馬群多數善良,間或也有喜歡燒烤的黑熊。由於北方的嚴酷環境,海邊的馬一批又一批的來到這個號稱為福爾摩莎的島嶼。一海之隔,有的馬僥倖平安過來,也有不幸的沒能上岸。共同的是這些年輕的馬多半還是單身的馬。這對馬們倒不是大問題,祖先們已經累積了足夠經驗,比照辦理就是。
馬跟馬會不會吵架,肯定會的,早來的跟晚來的馬為了爭奪水源與牧草,必須撕咬。咬歸咬,吵歸吵,活下來的黑馬們總算在新天地畫好了地盤,只是它們忘記了原來的主人是梅花鹿跟黑熊。
七十年前,有高達數佰萬的馬族為了躲避赤馬,倉惶逃到這個小島。馬們始則困惑,繼之則互相懷疑,這些馬有些是白馬,有些是黑馬,還有些又紅又黑的馬。白馬們開始不安,不安則開始躁鬱,躁鬱控制不好就開始咬其他毛色的馬,於是有了「白色恐怖」。
黑馬冷眼看著白馬,千百年來的記憶與憤怒化做洪水,白馬還不自知,依然玩著白馬黑馬的遊戲。白馬有一個特點,喜歡比誰比較白,誰的毛色純正?不是的就是黑馬。白馬忘了黑馬跟自己有共同的祖先。走過千山萬水,那裏是省油的燈?
歷史血跡斑斑,沒有誰是真正清白的,白馬黑馬互相撕咬之前,是否需要多一些理解與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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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月光」
人物專訪Q&A。反共義士賴幹,籍貫廣東梅縣。
Q:叔叔,談談您怎麼到台灣?
A: 我還記得大哥離開家的那一天。當時一起走的有十幾個,都是年齡十六七八歲。我要大哥帶著我一起,以為是要去隔壁村子摘龍眼什麼的,他堅決的說不行。到了傍晚,都快吃晚飯了,大哥都還不見影子。
我爹不說話,我媽流著眼淚也不說話。我和弟弟妹妹沒敢問,大哥這一走就沒了音訊。一直到抗戰勝利了,附近村子有人回來了,還是沒有大哥的消息。媽媽整天哭,哭得爸爸煩了,兩人就吵起來。
我們那一個縣專門出兵,一方面是窮,一方面是能吃得了苦。謝晉元團長那一個團,一大半是客家老鄉,大哥也是奔著謝團長去的。共產黨來了,我已經十六歲,爸爸要我去台灣,我媽捨不得要跟我爸拼命,我爸說,去台灣還可能留一個種,共產黨不會放過我的。我媽拼死拼活不讓我走。
韓戰一打起來,我就被徵召入伍,算是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整個部隊幾乎都是國民黨的殘兵敗將,擺明了就是當炮灰。衝鋒號一起,我就拼命往前衝,沒死就當了反共義士。你看看我的刺青。
Q:後不後悔?
A: 每個人都刺啊!沒什麼好後悔的。
Q:我是說後不後悔來台灣?
A: 沒得選擇啊!何況不來台灣就不知道我大哥下落了。後來才知道大哥上海淪陷後就被送去當苦力,死在一個我都不會唸的鬼地方。政府也沒虧待我,退伍後讓我在一個小學當了校工,一個人飽全家飽。
Q:沒想回老家嗎?
A: 共產黨以為我在朝鮮死了,在家鄉我成了烈士。我弟弟因此算是翻身了,加入了共產黨,還當了地方幹部。我回去算什麼?何況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老鄉探親回來跟我說,我媽媽以為我死在朝鮮,天天哭,哭到最後眼睛就不行了。端午節是她的忌日,我這兩年到端午節就想她,吃不下飯。不過我也差不多了,早晚可以見到她,跟她陪不是。我爸爸到死的時候都不知道我到了台灣。一切都是天意啊!
Q: 叔叔的本名就是賴幹嗎?
A: 那是我哥哥的名字,算是個紀念吧!好像他還活著。
在朝鮮半島上有一條兩佰多公里的緩衝區,一邊是中國所說的黃海,另一邊是韓國人說的東海,寬約三四公里,自然野生動物在此任意行走,繁衍生息,沒有被人類捕殺的顧慮。人類彼此的殘酷鬥爭卻給了其他有情一個機會,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教育。在這塊狹長的區域,還有很多屍骨,有高麗人,美國人,俄國人,當然還有中國人。有一個制高點,一天之內易手二十四次,可見戰事之慘烈。但是現在還沒有辦法收拾,所以這群當初兵戎相見的士兵們,只好無言的躺在一起,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就是他們故事的終點,也許是還活著的人思考的起點。
范仲淹在「岳陽樓記」曾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年他並未登上岳陽樓,寫的是給同科進士滕子京,也是給同為知州的自己。自我療癒是每個人必須要為自己準備的能力,以面對亂七八糟的世事紛擾。政治,宗教也許也可以提供某種程度的療癒,只是阿斯匹靈只能緩解症狀,希望一藥治百病終是妄念。翻翻自己生命的存摺,數數自己的來日,還是聽聽自己心中的歌吧。
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偉大在於是否有足夠理解它的讀者。咀嚼吟詠之後,讀者超越文學作品,對作品產生對自身生命的解釋與連結,生命是否深具意義,也在於是否有足夠折磨我們的柴米油鹽。穿越芝麻綠豆般小事的一層層剝離,我們看到靈魂裡的脆弱與殘存的堅強,瞭解自己也同時理解他人。
窮此一生無非就是想活出一種姿態,做一個有識別度的人。終有一日,累了倦了,風格尚有幾分,找棵樹把自己的骨灰埋了,像莊子所嘲諷的獨厚螻蟻吧。路過人間也就是簡單的歌,唱罷留下兩聲輕嘆即可。
《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只有老子敢赤裸裸的說出世間的真相。怨天或尤人都是無聊的遊戲,生活如此艱難,我們因此要繼續呼吸。站著,趴著,匍匐著,或者像兩棲動物般,或者像變色龍般,一定要活出自己。
說「加油」真的太矯情,還是說「乎乾啦」,面對人生悲苦歡欣一飲而盡,是一個比較實際的選擇。蜉蝣一生,如此而已,你我皆然。
很長的一段時間,總以為自己像在黑暗的路上行走,無星無月無行人,一路走一路忐忑,回望來時路有隱約的燈光,那裡有溫暖又有熱呼呼的饅頭。
一切只要回頭就好。
但是我好像是一個送外賣的,前方有人在等著我,因為責任所驅使或欺瞞,必須一直走下去。
突然迎面的遠方也有一個孤獨的身影行走着,彼此並不相識,卻有一樣的目的,心中一暖,交換了前方的故事後,互相敬了一杯酒,背起似乎輕了些的行囊繼續前進。
漫天風雪只是助興的觀眾,歷史中消失不見的背影記錄了某些人的勇氣與不為人知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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